清晨六点十七分,展馆应急灯刚熄灭不到两小时,林海阳已经坐在市政府小会议室里。窗外雨停了,玻璃上还挂着水珠,把远处园区的轮廓拉得模糊又细长。他用湿巾擦手指——不是因为脏,而是为了抹去昨夜残留的那点油墨。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某种触感是否真实存在。
政务系统登录界面跳出来时,手机震动。县环保局值班员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慌:“三家印染厂集体停产,工人堵了东三路入口,论坛帖子爆了。”
他没问“为什么”,直接调出企业排污历史数据。屏幕滚动中,两家从未申报技改补贴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不像偶然,更像刻意回避监管。他点开地图标记,发现这三家企业恰好分布在两个重点流域交汇处,位置敏感得不像是巧合。
七点零五分,环保局总工、公安网安支队负责人、宣传部舆情科科长陆续进门。没人寒暄,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和键盘敲击声。林海阳把平板推到中间:“两小时,我要看到分类整改清单。哪些能立刻达标?哪些需要技术支持?哪些根本就是借题发挥?”
总工低头记录,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公安人员插话:“帖文Ip初步溯源完成,注册地是本地,但登录设备频繁切换基站,手法熟练。”
“不是普通工人发的。”林海阳说。他拿起桌上那张未拆封的检测系统外壳标签纸,背面朝上搁在掌心。有人注意到他在写字,但看不清内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五个字是“谁在怕达标?”——不是疑问,是反问。
八点整,专家团队分三组入企核查。林海阳没跟去,留在会议室盯进度。他让网信办调取近三个月涉环保政策的所有评论数据流,特别筛选转发路径异常密集的账号。十分钟后,一份名单弹出:六个账号几乎同步发布相似文案,时间差不超过三分钟,且均绑定同一家广告公司邮箱。
这不是自发抗议,是预设剧本。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第一批现场照片传回。其中一张拍到厂区角落堆放的染料桶,标签被撕掉一半,露出底下模糊的生产批号。环保局技术员备注:“疑似违规使用禁用助剂,气味刺鼻。”
林海阳放大图片,盯着那个批号看了足足一分钟。他没说话,只是把标签纸翻过来,正面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要盖住什么正在渗出的东西。
下午两点,宣传部提交舆情应对口径草案。林海阳划掉“一刀切”的解释,改成:“标准统一,帮扶先行。”又加了一句:“政府不会让守规矩的企业吃亏。”
三点十五分,网安支队送来新线索:广告公司法人代表半年前变更,新法人名下还有两家物流公司,均与一家大型纺织集团有关联。而这家集团,正是之前恒远科技案中被牵连但未立案调查的企业之一。
线索开始收束,不是散乱的线头,而是逐渐收紧的网。
四点整,专家团队带回更明确结论:三家工厂中,一家具备技改潜力,一家需外部资金介入,第三家设备老化严重,短期无法达标。林海阳当场拍板:对第一家派驻技术小组驻厂指导;第二家协调银行绿色信贷;第三家暂停生产,但保留员工岗位,纳入后续园区整合计划。
决策落地快得惊人。有人低声问:“要不要先发通报?”
“不用。”他说,“让他们先看到行动。”
五点二十分,园区门口人群散去大半。视频画面里,有工人蹲在地上看技术人员演示新型过滤装置,还有人掏出手机拍下环保局出具的限期整改通知书,发朋友圈配文:“原来不是不让干,是要换个活法。”
六点整,会议室只剩三人。林海阳终于起身,走到窗边。夕阳把玻璃上的水痕染成橙红色,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标签纸,再次翻到背面,五个字已经被汗水洇开一点墨迹。
他把它折好,放进公文包最里层夹袋。这个动作很轻,却像在封存一件证物。
此时,公安网安人员低声汇报:“我们查到了那个广告公司的内部通讯记录。有人曾通过加密渠道,向他们发送过一份《环保政策执行难点预判》文档——内容非常详细,甚至提前提到了今天发生的舆情走向。”
林海阳没回头,只问:“文档来源?”
对方顿了一下:“打印件扫描上传,右下角有页码标记。我们比对过格式,和上周环保局内部会议纪要一致。”
房间里静了几秒。空调风掠过桌面,掀起标签纸的一角,露出半截“达”字。
林海阳终于转身,目光落在公安人员脸上:“把这份扫描件打印出来,单独装袋。”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刀切进木头:“我要知道,是谁把会议纪要带出去的。”
公安人员点头离开。门关上前,林海阳忽然说:“等等。”
那人停步。
“那份扫描件,”林海阳看着自己手指,“打印时别用彩打,黑白就行。”
门重新合拢。
灯光忽然暗了一下,是电压波动。林海阳没动,只是把公文包拉链缓缓拉上,金属齿咬合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指尖抵住掌心旧伤——那是早年调研时被设备刮破留下的疤,平时几乎感觉不到。此刻却隐隐发烫,像有东西正从内部灼烧。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下。园区方向传来隐约的机械运转声,是那家获得技改支持的企业,已经开始调试新设备。
林海阳走到桌前,拿起笔,在空白纸上写下一个人名。笔尖用力,纸背微微凸起。
他没写完第二笔,钢笔突然漏了一滴墨,落在纸上,迅速晕开成一个小黑点。
墨迹边缘毛糙,形状像极了昨夜展馆里,那台智能检测系统标签上的毛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