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总得有人去。”
此刻，苏成哲说的这句话在耳畔炸开，混着电话里的电流声，刺得颜珍珍耳膜生疼。
苏成哲穿军装的样子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巴黎展会上替她解围时挺拔的身姿，茂村田埂上背着药篓时沾着泥土的裤脚，还有临别前他将调令塞进她手心，袖口露出的那道因长期训练留下的疤痕。
“有些责任，穿上这身制服就扛住了！”这句熟悉的话突然变得滚烫，顺着血管灼烧着每一寸神经。颜珍珍咬住下唇，尝到咸腥的血味。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珠砸在实验室的玻璃上，模糊了远处外滩的霓虹，也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防线，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滴在白大褂前襟。她死死咬住颤抖的嘴唇，将呜咽声咽回喉咙深处。
接下来的日子，颜珍珍像被抽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机械地往返于学校、实验室和茂村之间。深夜的实验室里，只有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回响，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照着她日渐憔悴的脸庞。
高晴时不时会来实验室看她，带来亲手做的饭菜，却总是看着颜珍珍扒拉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只能暗自抹泪。
梅雨季的潮气裹着中药苦味渗进实验室，颜珍珍盯着显微镜下模糊的标本，连调节旋钮的力气都没有。白大褂领口沾着咖啡渍，发梢油腻地贴在脸颊，直到铁门被撞开的声响惊得她一颤。
“瞧瞧你这副样子！”蒋红梅甩下油纸包，千层饼的香气混着斥责扑面而来，“苏成哲生死未卜不是你糟蹋自己的理由！”
她劈手夺过颜珍珍手中的载玻片，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实验室格外刺耳，“当年你在巴黎被人刁难都没认怂，现在倒学会自暴自弃了？”
颜珍珍张了张嘴，喉咙像被蔺草梗住。窗外的雨突然大起来，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恍若巴黎展会上那些质疑的声音。蒋红梅却突然敛了怒色，在她身边的铁凳坐下，帆布包带蹭过桌面发出沙沙声。
“我有个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蒋红梅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头条是“沿海开放城市经济特区建设如火如荼“，油墨还带着温度，“女人的幸福应该自己找，我们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好，别的，交给命运！”
她顿了顿，指甲轻点报纸上的招商广告，“珍珍，你想过成立自己的公司吗？”
锈迹斑斑的台灯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暗交界线，颜珍珍盯着蒋红梅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三年前这个女人在茂村晒场，手把手教绣娘改良针法的模样。
“蒋姨……？”颜珍珍声音发颤。
“咱们现在也算一家人。”蒋红梅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老茧带着草药的粗粝感，“你带着学生搞研发，我联络海外订单，再把茂村合作社改造成生产基地——“
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当年在商海厮杀的锐气“我推举你来牵头，做我们自己的企业！”
雨声不知何时弱了，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蒋红梅掏出的烫金名片上。“红梅进出口贸易“的字样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就像此刻颜珍珍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
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油墨与草药的气息，颜珍珍的指尖抚过烫金名片凸起的纹路，触感像极了苏成哲在巴黎为她戴上戒指时，那枚蓝宝石冰凉的棱角。
蒋红梅突然起身推开锈迹斑斑的窗，雨过天晴的风卷着蔺草香扑进实验室，吹得墙角的《公司法》资料哗啦啦翻页。“明天就去工商局核名。”
蒋红梅扯下围巾甩在桌上，露出锁骨处暗红的烫痕，那是上个月在香港谈判时打翻咖啡留下的，“我已经联系好沪市的老关系，第一批草编香囊能搭船运去东南亚。“她说话时袖口滑落，腕间缠着的红绳上，还系着颜珍珍去年送的刺绣平安符。
*
三日后的工商局大厅，玻璃幕墙将阳光切割成整齐的方块。
颜珍珍攥着申报材料的手沁出薄汗，当窗口工作人员念出“本草华光科技有限公司“通过审核时，蒋红梅突然握住她的手。两个女人掌心相贴的温度，透过厚厚的申报文件，烧得颜珍珍眼眶发烫——这温度像极了创业初期，她们挤在招待所里修改企划案，共用的那杯冷掉的姜茶。
当第一台药材萃取机运进茂村时，颜珍珍蹲在泥地里和工人一起调试，白大褂下摆沾满机油。深夜的实验室，她默默把姜茶放在显微镜旁，自己对着国际订单合同研究到凌晨。
有次暴雨冲垮晾晒场，蒋红梅举着伞抢救蔺草，她突然大喊：“珍珍，这场景比我当年在香港抢订单还刺激！“雨水混着笑声灌进喉咙，咸涩又滚烫。
深秋的茂村晒场铺满新割的蔺草，颜珍珍踩着露水查看第一批药材烘干情况。远处传来卡车轰鸣，蒋红梅从尘土飞扬的村道上跳下来，皮靴沾满泥浆却笑得张扬：“日本客商下了加急订单！”
她展开的传真纸上，“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结合“的要求旁，颜珍珍用红笔批注的字迹力透纸背，与巴黎展会上展示的工艺手册如出一辙。
当第一笔外汇到账时，颜珍珍正在实验室调试超声波萃取仪。蒋红梅举着银行回单撞开实验室的门，阳光顺着她的马尾辫流淌，在仪器金属表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珍珍，咱们做到了！“她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脸上满是喜悦。
深秋的董事会上，当财务经理宣布盈利突破百万时，掌声淹没了会议室。颜珍珍望着窗外黄浦江的灯火，突然想起那个改变命运的雨夜。蒋姨递来的名片还夹在笔记本里，边缘已磨得毛糙，却始终泛着微光。
月光爬上“本草华光“的鎏金匾额，照亮满墙的刺绣、草编与药材标本。指尖抚过巴黎展会上那幅成名作，蒋红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往她手里塞了杯桂花酿：“下个月去米兰参展，机票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