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的夜,黑得像泼翻的墨,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压在紫禁城飞翘的檐角上。乾清宫外,宣武门、阜成门方向的喊杀声、爆炸声、房屋倒塌的巨响,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一阵猛似一阵地穿透厚重的宫墙,狠狠撞在殿内冰冷的金砖地上,撞在每一个瑟缩宫人的心尖上。殿内,几盏残烛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将朱由检枯槁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在绘满蟠龙的殿壁上,如同鬼魅。
“快!快传太子!传定王、永王!”朱由检的声音嘶哑破裂,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濒死的急促。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在御案前焦躁地踱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殿外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每一次巨大的轰鸣都让他身体剧烈地一颤。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十六岁的太子朱慈烺领着十三岁的定王朱慈炯、九岁的永王朱慈炤,在几个面无人色的太监簇拥下,跌跌撞撞跑进殿来。孩子们显然被外面的巨响和宫中的恐慌吓坏了,小脸煞白,但身上仍穿着象征天潢贵胄的明黄团龙常服,金线在昏暗烛光下反射着微弱却刺眼的光泽。
朱由检的目光猛地钉在三个孩子那身华贵得与末日格格不入的袍服上,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一击!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枯瘦的双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抓住太子朱慈烺的胳膊,声音因惊怒和心痛而变调:
“混账!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身招祸的东西?!快!快脱下来!!” 他嘶吼着,全然不顾帝王威仪,手忙脚乱地去扯儿子身上那繁复的盘扣和玉带。指甲划过光滑的锦缎,发出刺啦的轻响。
“父……父皇!”朱慈烺被父亲从未有过的失态惊得不知所措。
“别动!”朱由检低吼,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混合着额头的冷汗滚落。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因绝望而颤抖的手,近乎笨拙却异常专注地,亲手为长子解开扣绊,剥下那身象征着无上尊荣、此刻却如同催命符的明黄蟒袍。他又转向两个更小的儿子,朱慈炯和朱慈炤早已吓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朱由检蹲下身,动作竟奇异地放缓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替他们一一脱下华服,换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劣不堪的平民布衣——深灰色的棉袄,打着补丁的裤子,如同街市上最穷苦人家的孩子。
他仔细地、近乎执拗地为每个孩子系好粗糙的布腰带,手指在冰冷的布扣间笨拙地穿梭。系好最后一个结,他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三张稚嫩却写满惊惶的脸。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那眼神里交织着无尽的悲凉、不舍,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记住……”朱由检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刀,刻进孩子们懵懂而恐惧的心底,“今日,尔等尚是皇子皇孙,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明日……”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涌上来的哽咽,“明日,尔等便是庶民!是草芥!是这乱世里……最卑微的蝼蚁!”
他死死抓住朱慈烺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目光灼灼,带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隐姓埋名!忘掉你们的姓氏!忘掉你们的出身!看见年长的……要叫‘老翁’!看见稍长的……要叫‘伯伯’、‘叔叔’!要谦卑!要忍耐!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懂吗?!”
三个孩子被父亲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和话语里的沉重彻底震慑,只能含着泪,拼命地点头。
看着孩子们惊恐又顺从的模样,朱由检胸中积压了十七年的怨愤、委屈、不甘,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冲破了堤坝!他猛地直起身,枯瘦的身躯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指着殿外那片被战火映红的天空,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自怜,如同泣血的控诉:
“社稷倾覆!江山易主!使天地震怒!祖宗蒙羞!此皆……此皆尔父之罪!是朕凉德,上干天咎!” 他先是重重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仿佛要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掏出来给天地祖宗看。随即,那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虚空,如同指向那些他心中认定的、无形的背叛者,声音变得尖利刻薄:
“然朕……十七载宵衣旰食,呕心沥血!不敢有半分懈怠!奈何!奈何满朝文武!衮衮诸公!皆各怀鬼胎!各为私利!先家而后国!视君父如无物!以致……以致国家败坏至此!纲常沦丧至此!!” 他急促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如今……祸福已定!多说无益!尔等……只须谨记朕言,循理而行,或可……或可于这乱世之中,偷得一丝生机!朕……朕已无所念矣!” 这最后一句“无所念矣”,充满了万念俱灰的疲惫,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颓然松开抓着太子的手,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看着眼前三个换上粗布衣裳、如同惊弓之鸟般依偎在一起的孩子,周皇后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碾碎。那身刺目的明黄蟒袍被剥下,仿佛也剥去了她作为母亲最后一点虚幻的屏障,将血淋淋的、即将到来的离散与苦难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她站在坤宁宫幽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雕花隔扇,指甲死死抠进坚硬的木头纹理里,几乎要折断。嘴唇被牙齿咬得没了血色,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无声地在她胸腔里冲撞、咆哮,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躯彻底撕裂、淹没。然而,她脸上却是一片骇人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眼中汹涌却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光,泄露着这平静之下焚心蚀骨的绝望。
她没有像崇祯那样对着孩子嘶吼嘱托,也没有扑上去紧紧拥抱。她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目光死死地、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三个孩子的脸庞——太子朱慈烺那强装镇定却掩不住青涩恐惧的眉眼;定王朱慈炯那懵懂无知、因寒冷和害怕而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永王朱慈炤紧紧攥着哥哥衣角、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的可怜模样。要把他们刻进骨头里,刻进魂魄深处。每一眼,都像是在用刀剜心。
“承恩……带他们走。”崇祯嘶哑决绝的声音如同丧钟,在死寂的宫殿里敲响。
王承恩涕泪横流,呜咽着应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哭喊挣扎的三个皇子带离了这绝望之地。脚步声消失在殿外长廊的尽头,连同孩子们带着哭腔的“母后”呼喊,一并被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