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柏油路,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宋祁年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毕露。
这辆伏尔加轿车在八十年代的京市街头,依旧是惹眼的存在。
但他无心顾及路人投来的惊奇目光。
宋祁年的视线死死锁定着前方,透过后视镜,他能看到后座上两位哥哥苍白而憔悴的脸。
宋振国和宋振华。
他的大哥,二哥。
两个一辈子在土地上刨食的男人,此刻却被肿瘤这两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来。
从县城到省城,再从省城到京市。
半天时间,宋祁年水米未进,将油门踩到了底。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
对他们来说,时间就是命。
终于,一块写着“京市协和医院”的巨大牌子,出现在视野尽头。
宋祁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心口的巨石一并吐出。
车子稳稳停在医院门口。
“大哥,二哥,我们到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宋振国和宋振华对视一眼,眼神里是茫然,是畏惧,也是一丝被弟弟强行注入的希望。
他们佝偻着身子下了车,看着眼前这栋宏伟的苏式建筑,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这里,就是全国最好的医院。
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宋祁年没有给他们太多感伤的时间,他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介绍信。
信封的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
他领着两位哥哥,步履坚定地走进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人来人往的大厅。
“同志,您好。”
宋祁年拦住一位行色匆匆的年轻护士,脸上挤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我想打听一下,心胸外科的王建国主任,在哪个办公室?”
护士抬起头,打量了一眼这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气质不凡的男人,又看了看他身后两个神色紧张的乡下汉子。
“王主任?”
“三楼,左拐走到头就是。”
“谢谢,太感谢了。”
宋祁年连声道谢,护士摆摆手,又匆匆消失在人群里。
三楼,走廊尽头。
一块木牌挂在门上,黑色的宋体字写着:主任办公室。
宋祁年停下脚步,转过身。
“大哥,二哥,你们就在这儿等我一下。”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我先进去跟王主任把情况说说,你们别紧张,啊?”
宋振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去吧,祁年,我们等你。”
宋振华则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手心全是汗。
宋祁年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转身,轻轻叩响了那扇门。
“请进。”
一个沉稳的男中音从门后传来。
宋祁年推门而入。
办公室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病历。
他应该就是王建国主任。
宋祁年反手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里的嘈杂。
“王主任,您好。”
王建国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锐利。
“你好,同志,有什么事吗?”
宋祁年快步上前,双手将那封介绍信递了过去。
“我是从南边来的,我们地方医院的李院长推荐我来找您。”
“我两位哥哥,都查出了肿瘤这是他们的病历和介绍信。”
王建国接过信,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先示意宋祁年坐下。
宋祁年却没有坐,他弯下腰,将随身带来的一个布袋子,不着痕迹地放在了办公桌的一角。
“王主任,第一次上门,冒昧打扰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这是我从老家带的一点土特产,几条烟,两瓶酒,不成敬意,您千万别嫌弃。”
八十年代的人情世故,宋祁年门儿清。
想办事,就得有办事的态度。
王建国看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袋子,笑了笑,却将袋子又推了回来。
“宋同志,你的心意我领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但这东西,我不能收。我们有纪律。”
“你还是先坐下,我们谈谈病人的情况。”
宋祁年心中一凛。
看来是遇到清正廉洁的主儿了。
他也不再坚持,顺势在椅子上坐下,心里反而踏实了几分。
不怕医生有原则,就怕医生没本事。
“主任,您说的是。”
王建国拆开信,仔细地看了起来,又翻了翻带来的病历,眉头时而舒展,时而蹙起。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许久,王建国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向宋祁年。
“情况我基本了解了。”
“从报告上看,肿瘤的位置都不太好,但好在发现得不算太晚,有手术的机会。”
宋祁年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主任,那……”
王建开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要做,就要做根除术。我们院里刚刚引进了国外最先进的微创技术,创口小,恢复快,成功率也高。”
宋祁年眼中瞬间爆发出光芒。
“但是。”王建国话锋一转:“这个技术,对设备和医生的要求都极高,所以花费的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家属,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他以为,这个话题会让眼前这个年轻人陷入为难。
谁知,宋祁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钱不是问题!”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王主任。
“主任,只要能治好我两位哥哥的病,花多少钱,我们都认。您尽管安排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技术,最好的药!”
“我只有一个要求,救他们的命!”
掷地有声。
王建国看着他,眼神里掠过一丝赞许。
“好。”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你现在去办住院手续吧,今天下午,就让他们住进来,明天我们组织专家会诊,尽快敲定手术方案。”
当天下午,住院手续就全部办妥。
宋祁年亲自将大哥和二哥安顿在病房里。
他为他们打开水,铺好床铺,又跑到外面买了崭新的脸盆和毛巾。
他甚至蹲下身,要为哥哥们打水洗脚。
宋振国一把拉住了他,眼圈通红。
这个在工地上叱咤风云,让无数人敬畏的弟弟,此刻却像个最细心的保姆。
“祁年,行了,行了。”
宋振国声音哽咽,一个快五十岁的汉子,此刻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我们自己能动弹,你别这么忙活了。”
一旁的宋振华也别过头去,悄悄抹了抹眼睛。
“是啊,三弟。你从家里开了一天车过来,水都没喝一口,赶紧去歇歇吧。你看你,眼睛里全是血丝。”
“我们俩大男人,在这里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