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山的雨像碎玻璃,砸在高虎的钢盔上沙沙作响。他蹲在战壕里,用刺刀挑起一块发霉的饼子,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军靴的踏地声——那是常昆的二师特有的制式装备。
“一师的弟兄们啃树皮,二师的皮鞋倒擦得锃亮。”高虎头也不回,刺刀猛地扎进泥地,惊飞两只背着卵的潮虫。
常昆蹲下来,递过去一块压缩饼干,铁盒在雨中泛着冷光:“省点力气,情报说‘穿山甲’吴三炮藏在鹰嘴崖的溶洞里,他的小妾刚在山下换了烟土。”
高虎捏碎饼干塞进嘴里,粗粝的碎屑刮过喉咙。三天前他率一师急行军七十里,草鞋磨穿三双,此刻脚趾缝里还渗着脓血。抬眼望去,棉山主峰如巨兽昂首,山腰缭绕的云雾里,隐约可见几处暗堡的射击孔。
“二师主攻右翼?”高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常昆腰间的左轮手枪——那是去年在港口缴的美儿国战利品。
“错了,”常昆突然笑起来,指腹敲了敲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徽章,“这次咱们换个打法。你的人扮成烟贩子走前山,我的迫击炮连从后崖吊上去。”他从帆布包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地图,用铅笔在鹰嘴崖画了个圈,“吴三炮手里有马克沁,硬冲等于送人头。”
凌晨两点,雨势稍减。高虎看着弟兄们换上油渍斑斑的长衫,腰间别着快慢机,竹篓里的烟土下藏着捷克式轻机枪。他自己套了件对襟褂子,络腮胡里塞了把草灰,活像个走南闯北的老烟客。
前山小径弥漫着瘴气,队伍刚转过第三个山弯,树林里突然窜出几个持枪的喽啰。为首的疤脸汉子端着汉阳造,枪管还挂着半块没啃完的烤鼠肉:“哪来的货?”
高虎递上半块烟土,指尖在对方枪管上敲了三下——这是当年在洪帮学的暗语。疤脸瞳孔骤缩,正要开口,后颈突然挨了一记枪托,直挺挺栽进泥坑。
“走。”高虎踢了踢尸体,顺手扯下对方脖子上的狼牙吊坠——这是吴三炮部下的标记。队伍继续前行,山雾中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京胡声,唱的是《挑滑车》选段:“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常昆趴在后崖的岩石上,望远镜里映出溶洞的轮廓。二师的爆破手正顺着藤蔓往下爬,每人腰间缠着五公斤tNt。他摸出怀表,表盘上的夜光指针指向两点十七分——离约定的总攻时间还有三分钟。
“轰!”左侧突然传来剧烈爆炸,不是来自前山,而是半山腰的竹林。常昆心头一紧,只见无数黑影从竹林里窜出,端着的竟是清一色的毛瑟c96。
“中埋伏了!”观察员话音未落,子弹已经擦着钢盔飞过。常昆猛地翻身滚进凹地,抬眼看见溶洞方向腾起黄绿色的烟雾——是催泪瓦斯。吴三炮显然早有准备,把他们当成了先来探路的一师。
高虎听见爆炸声时,正领着弟兄们摸进溶洞外层洞穴。潮湿的石壁上挂着几盏马灯,照见满地空酒坛和女人的绣花鞋。突然,黑暗中传来拉枪栓的声音,他本能地扑向最近的石柱,子弹擦着耳际飞过,在石壁上溅出火星。
“狗日的!”他骂了一声,从烟篓里拽出轻机枪,对着火光处就是一梭子。惨叫声中,他看见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胖子往洞穴深处跑,腰间别着的正是吴三炮那把镶宝石的左轮。
“穿山甲!你跑不了!”高虎甩开空弹匣,拔出腰间的勃朗宁,突然听见头顶传来金属摩擦声。抬头望去,洞顶竟悬着数十个装满煤油的陶罐,罐口的棉线正滋滋燃烧。
“快撤!”他话音未落,陶罐轰然炸裂,火焰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身后的弟兄们惨叫着打滚,高虎被气浪掀翻在地,右肩顿时传来灼痛感。恍惚间,他看见常昆带着二师的弟兄们从侧洞杀进来,钢盔上的雨水混着血水,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光。
“老常!”高虎抓住对方的裤腿,指着洞穴深处,“吴三炮往暗河跑了!”
常昆抹了把脸上的血,从腰上扯下两颗卵形手雷:“我断后,你追!”他的皮鞋已经跑掉一只,露出的脚踝上有道旧伤——那是去年在虎口战场被流弹擦的。
高虎踉跄着爬起来,顺着暗河的水流声追去。洞穴尽头豁然开朗,月光从石缝间漏下,照见吴三炮正趴在一艘竹筏上,拼命划向对岸的密道。
“砰!”勃朗宁的枪声在溶洞里激起回音。吴三炮猛地一抖,竹篙掉进水里,胖硕的身躯在筏子上摇晃。高虎稳步上前,第二颗子弹精准地射穿对方右肩,左轮手枪“扑通”掉进水里。
“付大帅饶命......”吴三炮哆嗦着往筏子角落缩,身上的绸缎马褂浸了水,紧贴着皮肉,活像条被剥了壳的河蚌。
高虎踩住竹筏边缘,枪管抵住对方眉心:“当年你在徐州屠城时,可曾想过饶命?”他身后,常昆带着弟兄们赶到,军靴踩在积水里发出“噗通”声。
吴三炮突然瞪大眼睛,看向高虎身后。常昆刚要回头,瞥见水面倒影里闪过一道寒光——是躲在岩石后的狙击手!
“小心!”常昆猛地扑向高虎,子弹擦着高虎的耳后飞过,却正中常昆的钢盔。“当”的一声,钢盔滚落在地,常昆摸了摸后脑勺,满手都是血:“奶奶的,差点破相。”
高虎转头望向狙击手的方向,扣动扳机的手指突然顿住——岩石后露出半截绣着牡丹的衣角,那是吴三炮小妾的衣服。他想起出发前付显说的话:“能少杀就少杀,咱们要的是地盘,不是人命。”
“带回去。”他踢了踢吴三炮,转身走向常昆,突然发现对方军裤膝盖处磨出了破洞,露出的皮肤上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像朵开败的山茶。
棉山的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高虎扶着常昆走出溶洞,看见一师和二师的弟兄们正押着俘虏往山下走。远处,付显沿着盘山公路驶来,车斗里的克虏伯大炮在朝阳下闪着冷光。
常昆摸出根烟,却发现已经泡了水,骂骂咧咧地扔掉:“下次追军阀,咱能先查清楚地形吗?”
高虎笑了,从兜里掏出块干硬的压缩饼干掰成两半:“等打完这仗,带你去汉口吃豆皮。”他抬头望向棉山主峰,云雾正在散去,露出陡峭的崖壁上不知何时刻下的几个大字:还我河山。
山风掠过,带着些许硝烟味和草木的清香。两个浑身泥血的军人并肩而立,看着朝阳从棉山背后跃起,将天际染成铁血般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