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夜谈藏机锋
深秋的夜雾如轻纱般笼着成王府,朱红廊柱下的宫灯燃得正旺,烛火透过糊着鲛绡的灯罩,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希安踏着微凉的夜色走进王府深处,玄色官袍下摆扫过阶前凝露的秋草,带起一串细碎的湿痕。腰间的青玉鱼符随着步履轻轻晃动,玉与革带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暖阁的门虚掩着,隐约透出暖黄的光与淡淡的香气。张希安抬手轻叩门扉,门内立刻传来胡有为的声音:“张大人请进。”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沉水香与甜糯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鎏金博山炉立在屋角,青烟从炉顶的云纹镂空处袅袅升起,缠绕着四壁悬挂的字画,让那些山水亭台都染上了几分朦胧。
屋内已设好席面,梨花木案上整齐摆放着青瓷酒坛、犀角杯与各色佳肴。胡有为正立在案旁,见他进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意,眼角的细密纹路在灯光下愈发明显。他身着石青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缠枝莲,手中捧着两只犀角杯,杯身温润通透,隐隐泛着莹光。“张大人且稍待片刻,殿下晚些就到。”
张希安颔首致意,目光越过胡有为,落在倚坐在软榻上的成王身上。这位离京多年的皇子刚被圣上召回,玄色锦袍上绣着低调的暗金龙纹,腰间束着玉带,虽面色尚带着几分倦意,却难掩一身皇家贵气。他抬眼看来,目光落在张希安腰间的青玉鱼符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希安来了,快坐。”成王抬手示意,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张希安依言落座,胡有为将其中一只犀角杯递到他手中。杯身沉重,入手微凉,张希安指尖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清晰感受到杯壁上细腻的纹理,那是犀角天然形成的纹路,却让他莫名想起青州码头上那些暗藏玄机的货物包装,看似普通,内里却可能藏着惊天秘密。
胡有为率先举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犀角杯中轻轻晃动,映得他眼尾的纹路愈发深邃。“成王殿下离京多年,今日得返京城,实乃可喜可贺,当饮此杯为殿下接风洗尘。”他的语气恭敬,字句清晰,却听不出太多真情实感,反倒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的客套话。
话音未落,成王已执起案上的青玉盏,杯沿轻轻与他二人的犀角杯相碰。“当”的一声清越脆响,撞在雕花窗棂上,又反弹回来,在暖阁里久久回荡。张希安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酒浆瞬间灼过喉管,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顺着食道滑入腹中,在胸腔里轰然烧出一团暖意。
这暖意却并未驱散他心底的警惕。谁都知道,当今圣上猜忌心极重,若不是另有图谋,绝不会特旨召回这位曾被发配青州府的亲王。成王在青州多年,看似不问政事,实则已经开始暗中积蓄力量,此次回京,必然带着不为人知的计划。张希安望着眼前温和浅笑的皇子,内心感慨。
酒过一巡,胡有为为三人续上酒,又夹了一筷子水晶脍递到张希安碟中。“张大人在青州治军有功,破黑冰台案更是震惊朝野,这般才干,实在令人钦佩。”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张希安,又暗暗抬了成王——毕竟黑冰台案的破获,成王脸上也是有光的。
张希安道谢,低头用银箸拨弄碟中的水晶脍。鱼肉鲜嫩,入口即化,却让他想起青州的日子。那时他整日忙于整顿军务与查案,三餐常常只是简单的粗粮与咸菜,偶尔能吃到一次鱼肉,已是难得的奢侈。如今身处王府暖阁,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可他心中却莫名泛起几分怀念与不安。
暖阁里的沉水香愈发浓郁,混着案上桂花糖蒸酥酪的甜糯气息,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赵珩倚着软枕,目光再次落在张希安腰间的青玉鱼符上,那是去年,他亲手颁下的赏赐。鱼符半旧,边角甚至有些磨损,显然张希安一直随身佩戴。
“噼啪”一声,烛芯爆起一个火星,惊得赵珩睫毛轻轻颤动。他抬眼时,眼底已浮起温和的笑意,语气带着几分熟稔:“希安,你总说这桂花糖蒸酥酪太甜,不合口味,可孤记得你在青州衙署,每回批完公文,都要蘸着蜜吃枣糕。”
这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张希安心里。青州的日子艰苦,他为了赶公文常常废寝忘食,衙役心疼他,特意从街头买来枣糕,他蘸着蜜吃,不过是为了快速补充体力,这般琐碎小事,他自己都快忘了,赵珩竟记得如此清楚。张希安喉间一哽,忙低头用银箸拨弄碟中的蜜渍雪梨,冰凉的甜香在鼻尖萦绕,却莫名泛起几分涩意。
“殿下好记性,”他低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臣那时忙于公务,确实偏爱甜食提神。”
“希安兄向来心细如发,”胡有为适时接话,夹了一块枣糕放进自己碟中,“在职期间,不管是做事还是治军,都是亲力亲为,连百姓的需求都能一一记在心上,难怪能破了黑冰台那桩棘手的案子。”他话锋一转,刻意将话题引向案情,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张希安心中一动,立刻明白胡有为的意图。黑冰台案牵连甚广,且让朝廷手中有了筹码,也让成王也顺势赚取了名望。胡有为此刻提起此事,显然是想在成王面前邀功,同时试探他的口风。
“那日深夜,皇城司率衙役包围据点,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想到皇城司指挥使李海竟亲自调了亲事官前来相助。”张希安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却在提到“李海”二字时,刻意停顿了一下。
成王听得认真,指尖轻轻叩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均匀,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待张希安说完,他忽然开口插言,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李海?他向来行事低调,不愿掺和地方事务,更别提是涉及敏感的案子,怎会主动出手相助?”
“殿下所言极是,”胡有为立刻接话,语气恳切,“李海此举看似反常,实则暗藏深意。黑冰台乃是越国谍报机构,陛下一直心存忌惮,李海主动调兵围堵,一来是向陛下表忠心,证明自己与越国毫无瓜葛;二来也是借机向各方势力施压,让那些暗中支持黑冰台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而希安兄,便是他借重的一把利刃。”
这番话分析得头头是道,句句都踩在成王最在意的皇权猜忌上。张希安垂眸盯着自己杯中晃动的酒影,琥珀色的酒液里映着烛火,明明灭灭。胡有为的话说得漂亮,逻辑缜密,无可挑剔,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希安认出了胡有为。此番见面,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假装从未相识,这份默契,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忌惮。
胡有为的眼底藏着一种算计,像极了青州码头上那些藏着私盐的贩子,面上堆着谦卑的笑,手里却紧攥着算盘珠子,算着每一分利益得失。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既讨好了赵珩,又试探了自己,处处透着圆滑与心机。
“希安兄怎么看?”胡有为忽然问道,目光直直地看向张希安,带着一丝探究。
张希安抬眼,迎上胡有为的目光,淡淡说道:“胡先生分析得有理。李海大人此举,确实一举两得。只是此案虽破,却总觉得背后还有隐情,那些被抓获的黑冰台成员,至死都不肯透露背后主使,未免太过蹊跷。”他刻意点出案子的疑点,想看看胡有为的反应。
胡有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笑道:“希安兄多虑了。黑冰台成员向来嘴硬,不肯透露主使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案子已结,陛下也颇为满意,兄台不必再为此费心。”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张希安心中的疑虑更甚。
暖阁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微妙,沉水香的气息似乎也浓郁了几分,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赵珩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好了,案子已结,不必再提。今日难得相聚,且好好饮酒。”他端起青玉盏,示意两人共饮。
张希安与胡有为齐齐举杯,酒液入喉,辛辣依旧,却再没有了最初的暖意,只剩下一阵冰凉的刺痛。他能感受到胡有为投来的目光,带着探究与算计,让他如芒在背。
“时辰不早了。”成王忽然起身,衣袍下摆扫过案几,带得博山炉里的香灰簌簌落下,落在青玉盏旁,添了几分萧瑟。“希安一路劳顿,且回自家歇着,明早我让小厨房熬你爱喝的百合粥。”他顿了顿,看向胡有为,语气沉了几分,“胡先生也辛苦,那些漕运账册,还需劳烦你尽快整理好。”
“臣明白。”胡有为立刻起身应道,动作利落,起身时衣袖不经意扫过张希安的手背,触感微凉,带着一丝布料的粗糙。“殿下放心,臣定赶在天亮前理好账册,绝不误殿下呈给陛下的折子。”
张希安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的凉意却久久未散。漕运是京城的命脉,涉及巨大的利益,赵珩刚回京城便急于整理漕运账册,显然是想抓住这一要害,为自己在朝堂立足铺路。而胡有为主动揽下此事,分明是想借机掌控这关键的筹码,他的野心,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大。
出了暖阁,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散了鬓角的薄汗。廊下两排红灯笼挂得整齐,烛火在风里摇曳,明明灭灭,像一串没说完的话,藏着无尽的隐晦与试探。张希安沿着长廊慢慢走,脚下的青石板被月光照得泛白,映出他挺拔却孤寂的身影。
马匹早已备好,小厮引他进门后便躬身退下,张希安直接上马,赶回家中。
院内静得只剩风吹桂树的沙沙声。张希安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月光顺着窗缝涌进来,落在案上的檀木匣上。那是他从青州带来的,里面装着几封密报与关于胡有为的零星线索。
他回头望了眼窗外,桂树枝叶晃动,影子投在地上,扭曲缠绕,像极了眼前的局势。最让他在意的还是胡有为。从青州的漕运贪腐案到如今的靖王府夜宴,胡有为的每一步都走得精准,看似依附赵珩,却处处透着自主的算计。两人假装素不相识的默契,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警惕——胡有为究竟是谁的人?是赵珩的心腹,还是另有靠山?他接近赵珩,是为了权势,还是另有图谋?
这些问题在他心里盘旋,搅得他心绪不宁。他总觉得胡有为的建议虽切合成王当下的处境,却像是在刻意引导赵珩走向某个方向,那方向或许对赵珩有利,却也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而他自己,夹在其中,既是赵珩赏识的臣子,又对胡有为心存疑虑,早已被卷入这盘棋局之中,无法脱身。
张希安走到案前,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茶水冰凉,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平复了他躁动的心绪。他想起去年青州治水时,成王曾对他说:“为官者,当明辨是非,不被表象所惑,更要守住本心。”那时他以为这句话只是简单的告诫,如今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月光渐渐爬上飞檐,洒在庭院里,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辉。张希安望着天边的圆月,终是长叹一声,眼底满是疲惫与不安。胡有为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切中要害的建议,此刻都在他心里投下阴影,挥之不去。他忽然想起黑冰台案中那些未解的疑点,与胡有为的诡异行踪渐渐重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或许黑冰台案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而胡有为,正是其中关键。
这局棋,从青州到京城,显然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朝堂之上,皇权与宗亲的猜忌,官员之间的利益纠葛,还有胡有为这样深藏不露的角色,每一步都暗藏杀机。而最危险的对手,或许不是远在朝堂的政敌,而是此刻正坐在靖王府暖阁里,为赵珩整理账册,说着最熨帖话语的胡有为。
“罢了。”张希安转身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推开暗格,将檀木匣放了进去。暗格内铺着柔软的锦缎,是他特意准备的,用来存放重要的物件。他将暗格关好,书架恢复原状,看不出任何破绽。
月光漫过他紧抿的唇,映出眼底翻涌的不安与决绝。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走一步,看一步。”窗外的桂树依旧沙沙作响,像是在附和,又像是在预示着,这场围绕皇权与利益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床边坐下,褪去官袍,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暖阁里的对话,胡有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无比。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无论怎么回想,都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庭院里的桂树影子也拉长了许多。张希安终于闭上眼睛,却在入睡前的瞬间,忽然想起胡有为衣袖扫过他手背时的触感——很奇怪!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底满是震惊。难道胡有为真的与青州漕运案有关?如果是这样,那他接近成王,究竟有什么目的?张希安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