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檀香混着寒意,在殿宇间无声弥漫。
朱文正趴在梓宫上,指腹轻轻抚过棺木边缘的雕花,那是婶娘马皇后最爱的缠枝莲纹,当年她亲手设计了坤宁宫的陈设,连廊柱上的木雕都要一一过目。
如今,这熟悉的纹路却成了天人永隔的界碑。
“正儿,起来歇歇吧。”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将一件素色披风搭在朱文正肩上,“你婶娘在天有灵,见你这般作践自己,定会心疼。”
朱文正缓缓抬头,通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密布。
他三天三夜未合眼,衣袍上还沾着大西洋的咸腥和长安街头的尘土,整个人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劲松,虽未折断,却已遍体鳞伤。
“四叔,”他声音哽咽,“婶娘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朱元璋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飘起的细碎雪花,肩膀微微颤抖:“太医说,是积劳成疾。这些年她为了后宫和前朝的事操碎了心,你大哥身体不好,你又远在西洋,她夜里总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念你们的名字。”
雪花落在窗棂上,瞬间融化成水,像无声的泪。
朱文正想起西征前婶娘派内侍送来的棉衣,针脚细密得连袖口都缝了三层绒布,那时他只当是寻常关怀,如今才知每一针都藏着牵挂。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绣着莲花的锦囊,如今却成了永恒的念想。
“陛下,礼部尚书求见。”内侍轻声禀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殿内的寂静。
朱元璋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礼部尚书捧着一卷文书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陛下,皇后娘娘葬礼的仪轨已准备妥当,只是……钦天监奏报,本月十五恐有暴雪,是否需改期?”
“不改。”朱元璋斩钉截铁,“你婶娘一生守信,她说过要等正儿回来,如今正儿到了,日子就定死在十五,便是天上下刀子,也得让她走得风光。”
殿外传来脚步声,太子朱标的贴身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惨白:“陛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咳血不止,请您快去东宫看看!”
朱元璋身形一晃,朱文正连忙扶住他。叔侄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朱标被吕妃暗害,中毒已久,如今婶娘刚逝,大哥病情突然加重,这绝非巧合。
“正儿,你在此守着你婶娘。”朱元璋整了整素袍,“咱去去就回。”
望着朱元璋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朱文正的心沉了下去。
长安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座千年帝都的污秽都掩埋,可他知道,有些肮脏的东西,雪是盖不住的。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漫天飞雪,腰间的玉佩冰凉刺骨。
这玉佩是婶娘在他十五岁生辰时送的,说能辟邪挡灾。
那时他还是个顽劣少年,跟着叔父在军营里厮混,总爱闯祸,每次都是婶娘替他求情。
他还记得有次偷了军营的战马去打猎,叔父气得要杖责他,是婶娘苦苦求情,直到叔父松口才肯起身。
“殿下,亲卫营统领求见。”内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文正转身:“让他进来。”
统领一身寒气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殿下,属下查到一些情况。朱允炆近日频繁调动京畿卫戍部队,东宫卫队也扩充了近万人,兵器库的火器领用记录异常,有三成火药不知去向。”
“更可疑的是,沿海水师的主力战船都已离港,去向不明,据暗线回报,似乎在宁波外海集结。”
“果然是他。”朱文正拳头紧握,指节发白。朱允炆是大哥朱标的次子,自幼养在宫中,婶娘待他如同亲孙,可这小子狼子野心,早就在暗中培植势力。
当年他西征前,就曾提醒过叔父提防朱允炆,只是叔父念及大哥病重,总想着家和万事兴。
“南洋舰队的消息呢?”朱文正问道。侧妃梁国女王阿盖带着南洋水师驻守吕宋,那里是大明通往西洋的要道,也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统领面露难色:“属下派出的信使还未传回消息,沿海口岸都加强了盘查,我们的人很难渗透进去。朱允炆似乎已下令封锁所有出海口,连渔船都不许离岸。”
朱文正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宁波港的位置:“他这是要在海上动手!朱允炆知道我刚从西洋归来,想趁我尚未与南洋水师汇合,在海上设伏拦截!”
“传令下去,让潜伏在江浙的暗卫立刻行动,不惜一切代价摸清沿海水师的布防,尤其要盯紧宁波外海的动向!”
“是!”统领领命退下。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香炉里的檀香在缓缓燃烧。
朱文正望着婶娘的梓宫,轻声道:“婶娘,您放心,侄儿不会让宵小之辈祸乱大明,不会让您和四叔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他走到墙角的兵器架旁,拿起那柄随他征战欧罗巴的长刀。
刀身虽沾染了尘土,却依旧锋利,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他坚毅的眼神。
当年他带着这柄刀横扫西欧,斩过贵族的头颅,破过教廷的堡垒,如今,这柄刀或许要先面对来自海上的杀机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慌张地跑进来:“殿下,东宫传来消息,太子殿下醒了,让您即刻过去一趟!”
朱文正心中一紧,朱标此时召见,定有要事。
他快步走出坤宁宫,雪地里的寒风灌入领口,冻得他一个激灵。
宫道上的积雪已没过脚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东宫走去,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东宫寝殿内,药味弥漫。
朱标躺在病榻上,脸色蜡黄,气息微弱,看到朱文正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朱文正按住。
“标儿,你躺着别动。”朱文正坐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
朱标喘了口气,眼神浑浊地看着他:“大哥,你回来了……好,回来就好……”
“标儿,你安心养病,外面的事有我。”朱文正轻声说。
朱标缓缓摇头,拉着他的手不放:“允炆……允炆他不对劲……我查到,我的药里被人加了东西……吕妃害我就罢了……我的亲儿子也要害我……”
朱文正心中一痛,果然如此。他安慰道:“标儿,大哥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朱标眼中流下泪来:“我对不起你婶娘……是我没教好儿子……长安不能乱,大明不能乱……你一定要保住父皇,保住大明的江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朱文正的手渐渐松开,眼睛缓缓闭上。
“标儿!标儿!”朱文正大喊,可朱标再也没有回应。
太医匆忙上前诊治,片刻后摇了摇头:“英王殿下,太子殿下……薨了。”
朱文正只觉得天旋地转,婶娘刚逝,大哥又撒手人寰,短短几日,两位至亲离他而去。
他猛地站起身,转身冲出寝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朱允炆,你欠我的,欠朱家的,我定要你百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