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娘终究不是寻常女子。
听罗大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便知道,丈夫已思虑妥当。
她自己呢?上京城女营那些残酷的岁月历历在目,早将虚妄看破。
对于“神国”,她心中已无半分留恋。
跟着罗大纲投奔夏府,于她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心结既开,那股惯常的冷静与缜密便重新回到身上。
她立刻为丈夫,也为他们共同的将来,细细盘算起来。
“老罗,你既打定了主意,有些事就得先想周全,一步都错不得。”
苏三娘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你这次带出来的一万多人,真正的老底子,是桂省带出来、后来又一路收拢的天地会兄弟,满打满算也就三四千。”
“其余那些,是后来招募的散兵游勇。他们愿不愿铁了心跟你走这条路,你得心里有数。”
“别到时候有人煽风点火,内部先乱了阵脚。”
罗大纲点头,脸色严肃起来:“你说得在理。这事我已有盘算。”
“咱们这些老兄弟,我有把握。其他的,愿意跟着的,咱们欢迎;不愿意的,绝不强留,发给口粮,让他们自去。”
“但不能让他们带着兵器走,免得生乱。”
他顿了顿:“一会儿便把各营主官叫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苏三娘语气里带着感慨:
“那个蒙得胜,还有他带来的几十个亲随,你打算如何处置?”
“依我看,最好不要见血。毕竟共事一场。”
罗大纲抚掌而笑:“三娘这话,正合我意!”
“明日他到了,咱们先缴了他们的械,留足回程口粮,让他们自己回去。”
这便是他极看重苏三娘的地方。
这女子不仅能在生活上照顾他,更能在关键处,给他冷静中肯的建议。
她像一股清冽的溪流,时时涤荡他内心因久经杀伐而渐生的硬茧,让他不失那份本心。
苏三娘沉吟片刻,说出最后一条建议:
“老罗,还有一桩要紧的——若真到了夏府,见了萧大王,你可不能再像刚才那样,满嘴‘阿骧’、‘阿骧’地叫了。”
她看着丈夫,目光柔和而恳切。
“如今他是夏军夏府的缔造者。坐拥半壁江山,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
“就算你们旧日交情再厚,可时移世易,身份早已不同。”
“该讲的礼节,必须讲起来;该有的分寸,必须把握好。”
她语气更加郑重:
“万不能让人觉着,你是依仗旧日情分,狂妄托大。”
“咱们是去寻活路、奔前程的,不是去惹麻烦的。”
罗大纲闻言先是一愕,随即恍然,面露惭色:
“三娘提醒得对!是我糊涂了!”
“在我心里,总还把他,当成当年一起冲锋陷阵的年轻将军,一时没转过弯来。”
他赧然道:“是该改口了……得叫萧大王?还是总裁?”
苏三娘见他真心听进去了,心下稍安:
“具体称呼,到了地方,看别人怎么叫,咱们跟着便是。关键是心里头,要有这根弦。”
两人商定大致脉络,罗大纲这才觉得腹中饥饿。
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红薯饭,就着几根腌萝卜条,大口吃了起来。
红薯粗糙,混着萝卜的咸涩,实在谈不上好吃。
他狼吞虎咽吃完,放下筷子,眉头却又紧锁,眼神飘忽起来。
苏三娘正收拾碗筷,见状停下问道:“又怎么了,老罗?还有什么事没想明白?”
罗大纲犹豫再三,还是将心底最深处那个结,艰难地说了出来:
“三娘……我罗大纲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忠义’二字。”
“拜的是关圣帝君,图的、学的、誓死要守的,就是这份对君主的‘忠’,对兄弟的‘义’。”
“可如今……我却要背弃神国,背弃我当年立誓效忠的‘神王’。”
“往后世人骂我反复小人是轻,我只怕死了以后,没脸去见那些黄泉路上的老兄弟……”
这话憋在他心里太久了。
白天覃孟七的话虽震动了他,但“背叛”带来的煎熬,远非利弊权衡,可以消解。
苏三娘听了,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深邃。
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坐回他身边。
“老罗,你先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平和,却有种穿透迷雾的力量,
“西王府,或者说现在的夏府,根子上,是不是从神国西王府一脉分出来的?”
罗大纲一愣,点头道:“这自然是的。天下皆知。”
“那便是了。”苏三娘语气平稳,
“那么,无论他们如今改了什么名号,这根子,是不是还和神国连着骨、带着筋?”
“他们军中,府衙里,是不是还有大量从神国过去的老兄弟?”
罗大纲张了张嘴,想说夏府早已公开割席,自成一统。
再强行说是一家,未免自欺欺人。
可那份共同历史,血脉相连的渊源,确是事实。
苏三娘见他沉默,便知他心中这个关于“忠义”的结,打得有多死。
她不再绕弯子,换了一种更直接的说法:
“老罗,不是我说你,你这脑子,有时候真是被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分’给绕糊涂了!”
“我问你,你敬了一辈子的关二爷,他忠的到底是什么?”
“是占着名分的大汉丞相曹操;还是他心里认定、真正能匡扶汉室、善待百姓的刘备?”
罗大纲被问得有些发懵。
“按你死抠的‘名分’论,”苏三娘紧盯着他,
“关二爷暂时归附曹操时,曹操是汉帝亲封的丞相,代表朝廷。他跟着曹操,岂不是名正言顺的‘忠臣’?”
“可他为何偏要抛弃高官厚禄,过五关斩六将,去投奔兵微将寡、被曹操追得东奔西走的刘备?”
“这按朝廷‘名分’说,算不算‘不忠’?”
罗大纲怔住,额头渗出细汗。
“可千百年来,”苏三娘声音提高,目光灼灼,
“谁说过关二爷投刘备是‘不忠’?天下人都赞他‘忠义无双’!”
“为何?因为大家看得明白,关二爷忠的,不是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的‘名份’,而是他自己心里认定、真正代表仁义的刘备!”
“这忠义,不在皮相的‘名分’上,而在骨子里的‘实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