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期末考结束后，李烨茴被一辆黑车接走。车里是王路路帮他们找的社会律师，还有她的母亲。
那社会律师姓王，一路一手开车、一手吸烟，一嘴两用，又吸烟，又喋喋不休。王小红也是个能讲的人，现在都不吭声了，只是一味地顺着他说。王律师说了什么，王小红没仔细听，因为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件事：去法庭上大吵大闹、在公安局长跪不起、在地铁站挂牌曝光。这些事王律师都干过，有时有效，有时无效。但因为实在太折腾人，他成了律师圈的半个名人--勇气可嘉，有勇无谋。
王律师没说的是，其实早些年他便上了法院的黑名单。他没说，不代表他撒谎。他从不撒谎，向来耿直，越是难说的话，越是说得响亮。他只是忘了。京城几个法庭，他都上过黑名单，有些黑名单上个几年就消了。
这次他们去上战场，王律师很是激动。他其实很久没上战场了。已经很久没什么人找他帮忙了。前两天，他用力过猛，没通知王小红母女，直接把这事曝光在网上，引起律师圈不小轰动。当然，介绍人王路路也收到这消息。他可是有点急，因为这律师用的全是真名。王小红、李烨茴、李书、徐小芜……当然，律师还用了些热点词汇，比如小三、出轨。并对李烨茴错失户口做出了很有底气的判断：后妈搅局，亲爹助推，户籍管理混乱……
这些话王路路听着都脸红。之前找律师时，王小红说自己只有两万块预算，李书私底下又托他找个不用那么靠谱的律师，他便托自己的朋友、结合这对冤家的的意见找到这位大爷--价格便宜，胜率一般。结果发现是个乱咬人的主。他有些害怕，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也被扯进去。他很注重声誉，想过得体的一生。一点污点都不能沾。
于是此刻，王路路早早地侯在法院门口，打算来个半路杀出陈咬金。他决定了，哪怕自己掏钱呢，也要把这律师顶下、把后患除了。而且，此类事，以后他可不管了。
终于，目标到了。王律师、王小红和李烨茴三人挨个从车上下来。王路路也随之下车，快步走去。三人刚要上台阶，带头的王律师停下来，对李烨茴一脸严肃地说话。李烨茴双手不动声色地在裤线两旁蹭蹭，一脸窘迫，又被王小红尖锐的喊声吓得低了头。王律师拉住王小红，对李烨茴提醒了什么，李烨茴点点头，小快步走向他们的黑车。王小红又一声厉叫，李烨茴小跑起来。
王路路感知到威胁，开始重新问自己是否想好了。真的只是换个律师那般简单吗？都要开庭了啊，一定会被看做没安好心吧。他察觉到自己脚步慢了，又给自己鼓鼓气，自己有钱有势的，而且对这母女俩救济了不止一次，总该有些任性的权利吧。
于是他走上前，把一脸诧异的王小红拉到一边，“王小红，我有点事跟你说。”
王小红很是客气，“哎，你来了？旁听吗？”
“不是。我跟你说，这律师不行，我们得换一个。”
王小红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不行？”
“就是不靠谱。他把你家的事全发网上了你知道吗？他还上了法院黑名单。肯定最后这官司没戏。你……”
“等等等等，你什么意思？”，王小红目光凌厉起来。
“我说，他把你家的事……”
“我知道，他发之前我看了。”
“你知道他曝光了？你没拦着？”
“凭什么拦着？这是实话实说的事，还能怎样？而且，为什么你说这官司没戏？这是你介绍的律师啊。”
“那也不能乱曝光吧？家丑还不可外扬。”
“我不外扬能行吗？不外扬户口就快递到我家了？而且你为什么说官司没戏？你故意介绍不好的律师给我？”
“这律师我最近才知道上了黑名单。他之前一直不跟别人讲这事。他真的……”
“哎哎哎哎哎，你说什么呢？”，一旁的王律师手指头差点戳进王路路的鼻子，“你说谁呢？什么叫不好的律师？黑名单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早就下去了。”
王小红问，“您真上过黑名单？”
王律师不看她，只顾死盯着王路路，“很多事你不闹你就得不到公平，一闹就肯定要闹到黑名单。你们家李烨茴这事，就算再给我上个黑名单，我也要给你打赢了！”
这番仗义凛然让王小红确定了战场。
王路路和王律师开始拉扯，一个扯进对方领带，一个扯松对方袖子。路过的人都停下脚步，远远看这闹剧。
王路路满脸通红。他讨厌此刻，真是丢人。他可不屑于和这类民主律师--这类不入流的、只会耍阴招的家伙斗争。这个人就像他做生意时碰到的那些奸商：找托去店里烘托人气、从不尊重长期企业文化的投机倒把者……你问他们怎么这么没有君子气概，他们偏说这世界不接受君子气概，偏说走弯路是生存之举。他简直浑身上下都感到恶心，鲜少打架的他竟撸起袖子，打算把对方当成生活中最看不上的人渣代表给解决一通。可他还没出拳，王小红就推开他的手臂。王路路摇摇晃晃地小跑两步才站稳。他环顾四周，都是西装革履的律师、商务客户、法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王路路面红耳赤、着装尴尬，已没了“儒商”的退路可走。唯有一搏。于是他又跑上前，打算把王律师拉下台阶。可手还没碰到人家胡子，又被王小红给推到一边。他生了大气，决定拉王小红好好理论一把。他确实拽住王小红，后者也不得已顺从地跟着他下了两节台阶，可不知是谁一拳打飞他眼镜、又掰开他死握的手臂，让他一个重心不稳侧摔在台阶边沿，牙齿磕到口腔，血味涌起，混乱中隐约看到台阶上也有了红印。他刚想大叫，“王律师！”，可眼前那熟悉的身影、火辣的目光一下浇灭他的焰气，“李烨茴……”
那场官司，王小红方明显要输了。法庭上，李烨按照指示、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母亲写的发言稿，然后就没了说话机会。王律师挂着半个袖子在法庭上手舞足蹈地控诉着一切，点名道姓地讽刺着甚至没出现在公诉书上的工作人员。法官不得不一次次打断他，让他解释清楚。可这些人他分明从未亲自拜访过，都是他听王小红口述时临时记下的。
这些人一开始确实不太帮忙，可后来禁不住王小红的各种软磨硬泡，在本次上庭前已经明确表示支持、成了自己人。因此，当法官让王小红解释一下时，王小红也很是犹豫，不愿意扯入无关人员。她说要和律师商量一下，法官便破例中途休庭一次。
王小红心里有狮子在咆哮，但她还是压低声音，“你怎么回事？这不是演戏。”
“我在陈述事实。”，王律师很是认真。
“那你就按着公诉书念就好了。”
“我要补充细节。”
“我不用你补充细节。”
“王女士，你不用怕他们。我们要让他们按照我们的方法来。”
“这是你的方法。不是我的方法。你是我花钱请来的，你得按我的意思来。”
“王女士！”，律师搭上王小红的肩，被打了下来。他摇摇头，“规矩都是人定的。”
王小红呼吸急促，“我真不知你是怎么当律师的。我要辞退你！”
两个人表面看着彬彬有礼，私底下吵个不停。
李烨茴就在不远处看着，脑子里一团麻，全是王路路站起身、拍拍土、看到他时的一脸惊讶。她了解叔叔。她要彻底失去这个榜样了。不，应该这样说。榜样还是榜样，只是她敬佩、爱戴、憧憬的榜样，一定要恨死她的。她的榜样常常嘲讽她胖、功课不拔尖，每次听到这些玩笑话，她当真死的心都有。可从今往后，这些讽刺可都只能是小菜了。叔叔那张嘴定会狠狠刮自己的心吧？或者，干脆就用沉默和冰块向自己发射吧。等她缓过神来，庭审结束。母亲正嫌弃地望着她，“李烨茴，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听啊？”
李烨茴急忙起身，发现王律师已经先走了。她跟着母亲走出去，直到回到奶奶家、吃上奶奶的饭、睡入奶奶铺好的被窝，都还是忘不了那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