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最后那句话，如同黄钟大吕，在暖阁之中回荡不休。
朱瞻基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他感觉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被灌进了一锅沸腾的粥。
父皇描绘的那个未来，那个将天下军户与新贵官员尽数掌握在手中的未来，是如此的宏伟，如此的令人心潮澎湃。
可……
可那个更深层次的隐忧，却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他懂父皇的意思。
他也懂那些儒家文官们平日里是如何阳奉阴违，如何为了家族私利而损害国本。
可他更担心另一件事。
父皇的身体……
这件事，是他不敢宣之于口，却又时时刻刻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刀。
一旦父皇不在了，那个时候，手握军权，又有一大批科学院出身的官僚作为羽翼的凉国公蓝武，谁还能制得住他？
自己这个皇太子，届时怕是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江山，到时候还是不是朱家的？
他又会不会变成傀儡？
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这江山变得再好，再强盛，若最终无法被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所掌控，那又有什么意义？
但这些话，他不敢说。
他能感觉到，父皇为了这场改革，已经赌上了一切。
为了大明的将来，甚至不惜背负宠信奸佞的骂名。
在这样的大义面前，自己如果还去计较一家一姓的权力得失，去阻碍这场关乎国运的变革，父皇会怎么看自己？
他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自利，只知权谋，没有半点君主气度的储君。
朱瞻基的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最终只能将所有的惊惧与担忧，都埋进心底的最深处。
他躬下身子，对着朱高炽，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儿臣……受教了。”
“儿臣告退。”
说完，他便低着头，一步一步，退出了暖阁。
看着儿子那略显落寞的背影，朱高炽脸上的威严与笑容，都缓缓地敛去，最终只剩下了一声充满了疲惫的叹息。
就在这时，从暖阁的内殿，一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正是当朝皇后，张氏。
她走到朱高炽身边，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瞻基这孩子，如今跟我们，是越来越生分了，有什么话，也不敢跟我们说了。”
朱高炽闻言，那张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他又何尝感受不到呢？
想当初，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瞻基是皇孙。
那个时候，他们是父子，也是最亲密的战友。
朱瞻基会毫无顾忌地跟他抱怨皇爷爷的严厉，会兴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自己又学了什么新本事。
父子二人，几乎无话不谈。
可现在……
他成了皇帝。
瞻基成了太子。
君臣之别，如同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了他们父子之间。
有些话，不能说了。
有些情绪，只能藏着。
孤家寡人。
直到今天，朱高去才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四个字背后，那刺骨的寒意。
他当然清楚自己儿子在担心什么。
无非就是担心蓝武在他死后，大权独揽，尾大不掉。
担心他这个皇帝，成了为蓝武做嫁衣的冤大头。
可是……
朱高炽转过头，看着窗外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他做的，真的错了吗？
不。
没错。
大明病了，病得很重。
若是不进行一场刮骨疗毒般的改革，这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巨轮，迟早会步上历史上那些王朝覆灭的后尘。
那些文官集团，那些士绅门阀，若是不加以改造，不将他们与国家的利益彻底捆绑在一起，他们必定会重蹈历史的覆辙。
他们会冷漠地看着流民四起，会眼睁睁地看着边关被叩开，甚至会在异族入关之后，摇身一变，成为新朝的座上宾。
剃发易服，跪迎新主。
那样的事情，只要想一想，就让朱高炽不寒而栗。
为了不让那样的悲剧再次发生，他宁愿，宁愿大明出现蓝武这样一个权臣。
一个能够继承太祖与父皇遗志，将那些根深蒂固的毒瘤一一铲除，带领大明继续走向强盛的权臣。
即便……
即便将来，蓝武真的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为了大明，为了这天下的亿万百姓，他也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因为，他和那些文官，终究是不一样的。
杨士奇那些人，是先有家，再有国。
他们的第一要务，是光耀门楣，是家族的传承与利益。
然后再顺带手的去管理这个国家。
而他朱高炽，是大明天子！
他必须先为大明这个“国”，再考虑他朱家这个“家”。
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又如何对得起身上这件龙袍，如何对得起太庙里的列祖列宗！
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重新占据了他的心头。
他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张皇后的手。
“皇后，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但你放心，朕……心中有数。”
“而且朕也相信凉国公，他不但是大明的国公，还是朕认识了几十年的志同道合之人。”
“甚至朕觉得，这件事除了他，整个大明如今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得到这样的改革。”
“即便是朕，或者是瞻基也不行。”
说到这里，他目光坚定的看着张氏，紧紧的攥着她的手嘱托道：“你也要记住，如果未来有一天，我真的死了，瞻基做了皇帝，有些事你绝对不能做。”
“我要你信任蓝武，皇后，你能做到吗？”
张皇后闻言目光不由一颤，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慌乱，他看着朱高炽，条件反射的就想要摇头，但最终却是又生生的止住了。
因为他其实也是看过太祖皇帝留下的那个小本本的，知道蓝武乃是拥有宿慧之人，而且那个小本本中也描述了大明在没有蓝武的情况下发生的一些事情。
只要一想到，那些本来在大明发生的事情，自己儿子做了皇帝后做的那些事情，甚至自己孙子上位后经历的土木堡之变，他就忍不住有些颤抖。
最终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郑重的点了点头。
“夫君，臣妾记住了！”
她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