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寒风卷着雪沫,打在他们因惊惶而煞白的脸上。
“陛下!”
“快!护驾!”
周围的锦衣卫和亲军乱作一团,只有蓝武,如同一座山,稳稳地扶着朱棣那不断颤抖的身体。
他能感觉到,这位帝王体内的生命力,正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地流逝。
皇太孙朱瞻基,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血色尽失。
他冲到马前,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那如同神明一般的皇爷爷,在马背上痛苦地蜷缩着,嘴里只能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呼喊。
“皇爷爷!皇爷爷!”
太医们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手指颤抖着,搭上了朱棣那枯槁的手腕。
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如同鬼哭狼嚎。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最终,为首的老太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手指从那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脉搏上移开。
他没有起身,只是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整个人抖如筛糠。
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蓝武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纵然自己改变了那么多,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还是走到了他宿命的终点。
这塞外的苦寒,这长途的奔波,终究是压垮了他那早已被无数次征战透支的身体。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剧烈的咳嗽声,竟然渐渐平息了。
朱棣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他推开蓝武搀扶的手,自己坐直在马背上。
他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在这一刻,亮得惊人。
“慌什么!”
他呵斥了一声,虽然气力不足,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他环顾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远方那条冰封的斡难河上,竟是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释然与豪迈。
“等朕到了下面,见了父皇,也能好好跟他吹嘘一番了。”
“朕打下的这片江山,虽比不上他,但却也让我大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众人,只是调转马头,朝着营地的方向,缓缓行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致命的咳喘,从未发生过。
……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通红。
朱棣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只留下了四个人。
魏国公徐辉祖,内阁首辅杨士奇,凉国公蓝武,以及,翰林院院首方孝孺。
他半躺在铺着厚厚虎皮的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那病态的潮红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苍白。
他开始交代后事。
声音很平稳,像是在安排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朝会。
“朕走之后,太子仁厚,恐有不决之处,需尔等尽心辅佐。”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魏国公徐辉祖的身上。
“辉祖,你性情稳重,徐家三代忠良,朕信得过你。”
徐辉祖这位素来沉稳如山的大明军神,此刻也是虎目含泪,重重叩首。
“臣,万死不辞!”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杨士奇。
“杨士奇,你为内阁首辅,天下政务,皆出于你手,太子亲近文臣,你要替朕,也替太子,把好这道关。”
杨士奇俯身叩拜,泣不成声。
“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后,是蓝武。
朱棣看着他,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蓝武,你……”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朕给你的那道圣谕,你可还记得?”
蓝武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臣,时刻不敢忘。”
“好。”
朱棣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君臣之间,有些话,不必说透。
最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第四个人选上。
翰林院院首方孝孺。
蓝武看着此刻已经明显老了的方孝孺。
这个在原本历史上,因为不肯草拟即位诏书,而朱棣诛了十族的天下读书人之首?
那个最顽固,最不知变通的腐儒。
朱棣在临死之前,竟然将这样一个人,列为了托孤重臣?
只能说历史终究是一个轮回。
相信此刻的朱棣也理解了历史上的那个老朱了。
“方孝孺,你为翰林院院首,掌管天下文脉,要替朕看好大明,教导好朕的后世子孙,明白吗?”
“臣,万死不辞!”
方孝孺满脸郑重的行礼。
蓝武看着朱棣临死托孤的四个人,两个武勋,两个文臣,这是文武平衡。
而同时方孝孺和杨士奇之间其实关系也好不到哪去。
他这是在用一个文官集团的精神领袖,去平衡另一个文官集团的领袖。
帝王心术,制衡之道,竟被他玩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这位永乐大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在为他身后的江山,布下最深沉的棋局。
就在蓝武心神剧震之时,一道压抑的哭声,打破了大帐内的寂静。
是朱瞻基。
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
之前镇定自若,仿若圣君都只是假象,当死亡真正降临,当这位他一生中最大的依仗,最引以为傲的皇爷爷,真的要离他而去时,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慌乱与无助,瞬间将他吞噬。
他跪在榻前,像个迷路的孩子,泪水决堤。
“皇爷爷……您别走……孙儿怕……”
朱棣看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祖父的温情。
他先是挥了挥手,让蓝武等人先退下去。
然后才费力地抬起手,想要去摸一摸自己孙儿的脸,却发现,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
“瞻基,过来。”
朱瞻基连忙上前,握住那只冰冷枯槁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傻孩子,哭什么。”
朱棣笑了笑,气息已是微不可闻。
“你是朕的孙子,是大明的皇太孙,天,塌不下来。”
他喘了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始了他对这位继承人的,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