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几日前的狼藉早已清理干净,断裂的玉棋盘换成了新的,散落的书简也重新归架。
只有空气里的那股子压抑,像陈年的霉味,怎么也散不掉。
苏御坐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串楠木佛珠。珠子圆润,在他指间缓慢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下方,跪着两排新晋的绯袍大员。
左边,是少宰刘义领衔的旧柳党;右边,是右相赵明为首的清流。
“都看看吧。”
苏御手一松。
一卷明黄色的帛书,从御案上滚落,一直滚到刘义的膝盖前。
那是苏寒的回信。
刘义双手捡起,展开。只看了两眼,这只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狐狸,手便抖了一下。
帛书在众臣手中传递。
每传一人,殿内的呼吸声便重一分。
直到最后一人看完,将帛书放回地上。
死寂。
“江南六州,”苏御的声音很轻,但任谁都知道,他此刻压抑着雷霆之怒,“没了。”
“那个逆子,不但拒不奉诏,还在信中说,要替朕……牧守江南。”
苏御停下转动佛珠的手,身子前倾,目光扫过下方那一颗颗低垂的头颅。
“诸位爱卿,都是朕亲自提拔的肱骨。如今国土沦丧,逆贼猖獗,你们……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砰!”
一声闷响。
礼部新任侍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猛地以头抢地,额头上瞬间磕出一片淤青。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
老侍郎抬起头,满脸涕泪,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南面,声音凄厉。
“先弑亲兄,再拒君父!如今更是公然裂土封疆!此等无父无君、丧心病狂之徒,简直……简直是禽兽不如!”
他这一嗓子,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
“陛下!此贼不死,天理难容!”都察院的一名御史也跳了出来,义愤填膺,“臣请陛下即刻下旨,昭告天下,削去其皇籍,将其贬为庶人!号召天下共击之!”
“正是!此等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应当立刻派使者前往南境,当面斥责其罪行!让他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一时间,御书房内唾沫横飞。
骂声、哭声、斥责声,此起彼伏。
这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臣子们,此刻一个个面红耳赤,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最恶毒的词汇,去诅咒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年。
仿佛只要他们骂得够狠,那失去的江南六州就能回来,那拥兵数十万的苏寒就会羞愧而死。
苏御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那个哭得快要晕过去的老侍郎,看着那个跳着脚骂街的御史。
苏御的脸上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只是那转动佛珠的手指,越来越快。
“骂够了吗?”
苏御突然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满屋子的“热血”。
那个正准备引经据典、痛陈利害的御史,张着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朕叫你们来,是来听你们骂街的?”
苏御站起身,缓缓走下丹陛。
他走到那个老侍郎面前,低头看着他。
“你骂他是禽兽,他就会退兵吗?”
他又走到那个御史面前。
“你削了他的皇籍,他手里的刀,就不利了吗?”
苏御转过身,背对着群臣,看着墙上那幅已经少了一大块版图的《北玄山河图》。
“江南六州,那是钱袋子,是粮仓。如今都成了苏寒的囊中之物。”
“你们在这里骂得痛快,可朕想知道的是……”
苏御猛地回头,眼神如刀,狠狠地扎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谁能给朕想个法子,把这丢掉的江山,给朕夺回来?!”
这一问,满堂哑然。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缩着脖子,把头埋进了裤裆里。
夺回来?
拿什么夺?
前后三十万大军都死绝了,国库里耗子都饿哭了。拿嘴去夺吗?
一片死寂中。
一直跪在最前排的右相赵明,缓缓直起了身子。
“陛下。”
赵明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很稳。
“骂无益,怒无益。”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双手举过头顶。
“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出兵,亦非口舌之争。”
“而是……守。”
群臣退去。
御书房的大门缓缓合拢,将那一室的喧嚣与酸腐气,尽数关在了门外。
苏御重新坐回了龙椅上。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幅巨大的舆图上。
江南那一块,已经被朱笔圈红,像一块溃烂的伤疤,触目惊心。
“算算日子……”
苏御看着窗外西斜的日头,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
“朕的那道罪己诏,还有那封安抚的敕书,如今……应当已经摆在那逆子的案头上了吧。”
他冷笑一声。
苏御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
北境的风吹草动,京城的血雨腥风,那逆子在京中布下的眼线,岂会不知?
可他偏偏装聋作哑。
他就是算准了这个时间差。趁着朕忙于铲除柳党、忙于平息内乱、忙于演那出“父慈子孝”大戏的空档,这头饿狼,一口吞下了整个江南六州。
“揣着明白装糊涂。”
苏御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没有喝,只是盯着杯中浑浊的茶汤。
“好手段。”
“硬是把朕的缓兵之计,变成了他的进军之机。”
苏御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打湿了明黄的桌布。
若是换作半年前,哪怕是拼着国库枯竭,他也会立刻调兵遣将,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碾成齑粉。
可现在……
苏御抬头,环视着这座金碧辉煌、却透着一股子虚弱气息的宫殿。
二十万精锐尽丧,国库空虚,新军未成。
拿什么打?
拿刚才那帮只会磕头流泪、满口仁义道德的废物去打吗?
“罢。”
苏御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尽数吐出。
“丢了……便丢了吧。”
“江南虽富,却非根本。只要朕守住这江北,守住这京畿……”
他的眼神闪烁,眼底深处的杀意被一层厚厚的理智强行压了下去。
既然打不得,那便只能……哄。
那逆子既然喜欢演戏,既然喜欢装糊涂,那朕,便陪他演到底。
只要能拖住他的脚步,只要能给北玄争取到喘息的一年,哪怕是半年……
苏御猛地抬起头,对着殿外那道佝偻的身影,沉声开口。
“王瑾。”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大内总管王瑾像一只受惊的老猫,无声地滑了进来,跪伏在地。
“老奴在。”
苏御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御案,目光幽深。
“研墨。”
“备纸。”
王瑾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陛下……还要写?”
苏御没有看他,只是伸手,从笔架上取下了一支从未用过的紫毫御笔。
笔尖锐利如刀。
“写。”
苏御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既然要名分,朕就给他名分。”
“他既然要面子,朕就给他面子。”
“哪怕是要朕这张老脸……”
苏御手中的笔,狠狠地戳进了砚台里,墨汁飞溅。
“……朕,也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