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玄大营，帅帐。
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帐内凝重的寒意。
闫真站在巨大的沙盘前，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动过了。
他死死地盯着沙盘上，那座代表着胡马关的模型，眼神阴鸷，仿佛要将那座小小的关隘，用目光烧出一个洞来。
斥候没有回来。
一个都没有。
派往铁毡镇方向的斥候，连同陈边和他麾下近三千精骑，就像是被黑夜吞噬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最开始，他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是陈边贪功，在镇子里耽搁了。
但现在，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也已经被磨灭得干干净净。
“元帅，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心腹幕僚魏平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劝道，“明日……明日或许就有消息了。”
“消息？”
闫真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让魏平心中一颤。
“最好的消息，就是陈边那个蠢货，带着残兵败将，被人撵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回来！”闫真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而最有可能的消息，就是他和他那三千骑兵，已经成了郭子仪的军功！”
他猛地一挥手，将桌案上的一卷竹简扫落在地。
“我早就该想到的！”闫真懊恼地来回踱步，“刘然的一千骑兵被伏，郭子仪那老狐狸，就已经暴露了他敢于野战的獠牙！我怎么会天真到以为，他会眼睁睁看着陈边去抄他的后路，而无动于衷？”
“铁毡镇……铁毡镇！”他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空城计？诱敌深入？郭子仪，你好狠的算计！”
他虽然没有得到任何确实的情报，但凭借多年的战场直觉，他已经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陈边，完了。
连同他麾下那支占了全军近半数的精锐骑兵，已经彻底葬送在了那个诡异的、被搬空了的小镇里。
少了五千精锐骑兵，他手上剩下的兵力已经不足五万，况且粮草问题，迫在眉睫。
“元帅，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魏平的声音有些发颤。
闫真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怎么办？郭子仪吃掉了我的骑兵，下一步，他必然会趁我军心不稳，士气低落之际，倾巢而出，与我决战！”
“他以为我闫真，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传我将令！”闫真走到帐门口，对着帐外肃立的亲兵，厉声喝道。
“第一！面向胡马关方向的营寨，岗哨增加一倍！巡逻队昼夜不息！”
“第二！再派斥候，以十人为一队，给我抵近到胡马关五里之内！我要知道，关墙上多了一只苍蝇，我都要立刻知道！”
“第三！令全军将士，今夜和甲而眠，马不卸鞍！所有刀枪出鞘，弓上弦，箭在手！”
“第四！让伙头营现在就埋锅造饭！天亮之前，要让所有弟兄都吃上一顿饱饭！”
一道道命令，从帅帐中发出，迅速传遍了整个大营。
原本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营地，再次变得骚动起来。
无数火把被点亮，将大营南侧照得如同白昼。一队队士兵，手持兵器，面带紧张地奔向自己的防守位置。
巡逻的队伍，脚步声杂沓，在营地间穿梭。
整个北玄大营，像一头被惊扰的巨兽，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警惕，都投向了南方。
投向了那座在夜色中，如同一只巨兽般，沉默匍匐的胡马关。
闫真站在帅帐门口，感受着营地中重新升起的紧张肃杀之气，心中的不安，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要郭子仪敢出关，他便要让那老狐狸，在这片旷野之上，碰个头破血流！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正的威胁，那足以将他和他麾下数万大军彻底埋葬的死亡风暴，并非来自他正前方的胡马关。
而是来自他的身后。
……
北玄大营后方，二十里外。
一条黑色的钢铁长河，正在夜幕的掩护下，无声地奔涌。
两万名来自神凛军与神怒军的精锐，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着那片灯火通明的北玄大营，疾速行军。
大军的最前方，是李嗣业和鞠义。
他们没有骑马，而是与最前排的士兵们一同，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
在他们身后，是两万人的沉默。
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发出不必要的声响。
他们口中，都衔着一根特制的木条，防止因为急促的呼吸和牙齿碰撞，而发出声音。
马蹄上，包裹着厚厚的麻布。车轮的轮轴，也用浸满了油脂的布条，层层缠绕。
大军行进，只有无数脚步踩在地上，发出的沉闷而统一的“沙沙”声，以及甲胄与兵器，被刻意压制后，偶尔发出的、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这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不是两万人的行军，而是一片席卷大地的、冰冷的潮汐。
旌旗，早已被尽数收起。
月光，被天上的乌云遮蔽。
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由无数长矛组成的、缓缓移动的黑色森林。那森林的上方，是无数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杀意的坚毅眼神。
这是一支沉默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军队。
二更天，末。
大军距离北玄大营的后方，已经不足五里。
甚至已经能隐约看到，远处那片连绵的灯火，听到风中传来的、微弱的喧哗声。
李嗣业抬起了右手。
整支如长河般奔涌的大军，瞬间停了下来，落地无声，仿佛他们本来就是这黑夜的一部分。
所有的士兵，就地半跪，将身体的轮廓，隐藏在黑暗之中，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李嗣业的目光，扫向鞠义。
鞠义会意，微微点头。他从背后，取下了那张标志性的黑色长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狼牙箭。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
张准是北玄大军后营的一名斥候。
今夜，他被派到了一个最倒霉的差事——在营地后方的山坡上，顶着寒风，彻夜放哨。
在他看来，这纯粹是将军们吃饱了撑的。
后方？后方能有什么？
他们的身后，是绵延数百里的自家地盘，再往北，就是固若金汤的徐州。
敌人，只可能从南边的胡马关出来。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破旧的皮袄，咒骂了一声，将手中的长枪插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干硬的饼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呸，真他娘的硬。”
他一边咀嚼着，一边百无聊赖地扫视着身后那片漆黑的旷野。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他看到，远处那道黑色的山脊线上，似乎……多了一点东西。
像是……一片突然长出来的、参差不齐的树林？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但那片“树林”，似乎还在……在缓缓地变大？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树林！
那是……那是数不清的长矛！是军队！
“敌……”
他那个“袭”字，还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喊出来。
一支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箭矢，已经无声无息地，跨越了数百步的距离，精准地从他的后心，贯入，从前胸，穿出。
“呃……”
张准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箭矢穿胸而过留下的血洞，以及那截染血的狰狞箭头。
他手中的饼子，掉在了地上。
眼中的生机，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消散。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身体一软，重重地向前栽倒。
直到死，张准都想不明白，这支庞大的军队，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山坡下，鞠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对着黑暗中，打了一个手势。
那片沉默的、钢铁组成的黑色森林，再次开始缓缓移动。
他们越过那名斥候温热的尸体，没有一个人低头去看一眼。
他们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死亡使者，沉默地、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片灯火通明，却对即将到来的末日，一无所知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