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边缘,神定军百夫长从一棵粗壮的松树后探出身子,目光紧紧锁定着远方那股正在逐渐远去的黑色铁流。
震耳欲聋的蹄声已经化作沉闷的雷鸣,在天际线尽头滚动。卷起的漫天烟尘,如同一条灰黄色的恶龙,张牙舞爪地向着南方铁毡镇的方向扑去,昭示着这支骄狂的骑兵部队的去向。
直到那最后一抹烟尘也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百夫长才缓缓直起身。
他身后的密林中,一百五十多名幸存的士卒也纷纷从各自的隐蔽处现身。他们身上的甲胄沾满了血污与泥土,许多人的脸上、手臂上都缠着简易的绷带,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依旧明亮而锐利。
战场,重归寂静。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与泥土的芬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的气味。
隘口前,那片小小的修罗场上,北玄骑兵的尸体与战马的残骸交错倒伏,几只胆大的乌鸦已经盘旋而下,发出一阵阵难听的嘶叫。
百夫长收回目光,转过身,他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
“二什,三什,前出五十步,警戒四周!”
“其余人,随我清理战场!将战死弟兄们的遗体,好生收敛起来!他们腰间的名牌,一个都不能少!”
“是!”
幸存的士兵们齐声应诺,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
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抱怨。他们沉默而高效地行动起来,二十人迅速在林地边缘结成警戒线,其余的人则大步走出密林,重新踏上了那片刚刚用生命浸染过的土地。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敌人的尸体,走到自己的同袍身旁,两人一组,轻轻地将那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抬起。
他们的动作是如此轻柔,仿佛只是在搀扶一个睡着了的兄弟。
解下那块刻着姓名、籍贯与部队番号的黄铜名牌时,许多士卒的手都会微微颤抖一下,但他们会立刻将名牌攥紧在手心,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同袍的遗体抬回林中,用行军毯细细包裹好。
从始至终,除了搬运尸体和器械发出的声响,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这支军队,早已习惯了死亡。但习惯,不代表麻木。
他们用这种沉默而肃穆的方式,给予逝去的战友,最后的尊严。
……
一名年轻的士兵,刚刚和同伴一起将一具遗体安置好。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南方。
那里,是铁毡镇的方向。
他忍不住走到正在指挥全局的百夫长身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声问道:“长官……我们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百夫长闻声,转过头看着他。这名士兵很年轻,脸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不忍。
“那帮北玄狗,在咱们南境烧杀抢掠,跟土匪有什么区别!”年轻士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懑,“如今他们去了铁毡镇,镇子里的……可都是咱们南境的百姓啊……他们怕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听完他的话,百夫长的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忧虑,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残忍的冷笑。
他走到年轻士兵身旁,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遭殃?”百夫长压低了声音,“你小子,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他凑到士兵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铁毡镇里,郭帅……早就为他们备下了一份厚礼。一份能让他们吃个饱,顺便把命也留下来的惊喜大礼。”
年轻士兵的眼睛猛然睁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明白了?”百夫长直起身,看着他震惊的模样,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现在,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们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但将军的大计,才刚刚开始。”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不带感情的冰冷。
“情报显示,陈边此次南下,共计五千骑兵。他自作聪明,亲率两千人,一头扎进了咱们为他准备的铁毡镇那个死地。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还剩下三千人,正沿着另外两条路——林荫道和祁蒙道,企图南下与他会合。”
百夫长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名士兵,声音陡然拔高。
“而我们!新的任务就是,立刻、马上!赶往林荫道西侧的预设阵地,与邓岳将军的主力汇合!”
“我们要做的,就是和将军一起,把那另外一千多名北玄骑兵,死死地钉在林荫道上!让他们,前不能进,后不能退!”
他顿了顿,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彻底断了陈边的后路!”
……
这一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命令,跨越了数十里的山川与河流。
在虎马关以南,这片广袤的、被丘陵与密林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棋盘上,所有“诱饵”的使命,在同一时间宣告结束。
祁蒙山道附近,一支刚刚与敌军斥候交火,斩杀了十几名敌人后从容退走的神定军小队,在队长的带领下,没有片刻停留,转身便钻入了深山,朝着祁蒙山隘的方向急行军。
另一处河谷旁,一支甚至还未与敌人照面的小队,在收到林中飞鸟传来的特定信号后,立刻收起伪装,沿着一条隐秘的小路,向东疾驰,他们的目标,同样是林荫道。
原本散布在各处,看似毫无关联的十五支小队,总计三千人的神策军精锐步卒,在完成了各自“钩”敌与迷惑的任务后,如同一条条涓涓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朝着两个预设的地点——林荫道伏击圈与祁蒙山隘阻击阵地——高速汇集。
一张由郭子仪在幕后亲手操控,以邓岳为执行者,以三千神定军将士为棋子布下的天罗地网,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正以一种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合拢。
……
林荫道西侧,一处地势险要、林木茂密的山谷内。
这里是邓岳选定的临时指挥之所,足够隐蔽,且能俯瞰整条林荫道。
山谷中,近千名神定军士卒正衔枚疾走,悄无声息地在预设的阵地上构筑着防御工事。他们将削尖的木桩深深钉入土中,布置下绊马索,挖掘出简易的陷马坑,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邓岳本人,则站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身前铺着一张用兽皮绘制的简易地图。他面沉如水,目光在地图上那几个用红色石子标记出的位置来回移动。
“报——”
一名负责联络的斥候从谷口飞奔而来,脸上带着一丝喜色:“将军!隘口据点血战得胜的兄弟们,回来了!”
邓岳闻言,缓缓抬起头。
只见山谷入口处,那名他亲手提拔起来的百夫长,正率领着他那支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部队,向着这边走来。
他们虽然看起来疲惫不堪,许多人甚至需要同伴的搀扶,但他们的队列,依旧整齐。脚步,依旧坚定。
那股百战余生的惨烈煞气,让山谷中原本忙碌的士兵们,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向他们投去敬佩的目光。
百夫长走到岩石下,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将军!末将幸不辱命!已将陈边主力,成功引入铁毡镇方向!我部阵亡三十七人,重伤一十八人,其余皆可再战!”
邓岳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从岩石上一跃而下,亲手将那名百夫长扶了起来。
他拍了拍百夫长肩上那厚实的尘土,点了点头。
“辛苦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那名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邓岳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他转过身,对身旁的亲兵下令道:“传令下去,让隘口的弟兄们,立刻到后方歇息,军中医官优先救治伤员,伙夫营把最好的肉汤和干粮都给他们送过去。”
“是!”
亲兵领命而去。
邓岳的目光,越过了这支归来的疲敝之师,重新投向了那条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林荫道尽头。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告诉弟兄们,手脚都麻利些。”
“客人,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