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东宫,书房。
“二十五钱!他娘的,这帮人是疯了吗!”张苍一脚踹在自己的坐榻上,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殿下,咱们这是把自个儿给架在火上烤啊!他们不上当,反而加码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看穿了我们,知道我们没粮!我们那点米,就是杯水车薪,根本填不饱他们的胃口!”
苏齐斜倚在窗边,任由午后的微风吹拂着衣角,闻言非但没有紧张,反而悠然一笑:“张府长,你且安坐,莫要急坏了身子。鱼儿咬钩之前,总要先发狠地试探几下,疯狂拉扯一番。它们现在把饵料吞得越狠,待会儿咱们收杆的时候,那钩子才刺得越深,越省力。”
“省力?再过两天,城里的百姓真没粮了!到时候咱们拿什么省力?拿咱们的脑袋吗?”张苍急得直抓头发。
扶苏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泾水,目光深邃。直到张苍的哀嚎告一段落,他才缓缓开口,
“张苍,你去过泾阳吗?”
“啊?”张苍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去……去过啊,早年跟着老师游学的时候去过一次,那地方水流湍急,河道又窄,坐船颠得我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那便好。”扶苏点了点头,手指顺着泾水,一路向上,点在了朔方郡的位置,“苏先生,该放第二个消息了。”
苏齐的眼睛亮了起来,凑了过来:“殿下请吩咐。”
“就说,”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我那一百万石粮食,走的是水路。”
“水路?”张苍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走哪条水路?咱们关中最方便的不就渭水和泾水吗?从朔方到咸阳,走泾水?那不是逆流而上吗?那河水跟疯牛似的,运粮?运石头还差不多!船还没到咸阳,就得散架一半!”
“就是要走泾水。”扶苏看着他,一字一顿。
这一下,不光张苍,连苏齐都愣住了。他沉吟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殿下,此计……是不是太过匪夷所思了?泾水逆流千里运粮,这……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之事。莫说那些粮商,就是三岁孩童,怕是都不会相信。”
“对,我就是要让他们不信。”扶苏大笑起来,“我要让他们在心里,把我们当成一群不懂水文地理,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他们求证起来才最容易,也最容易得出他们想要的那个结论。”
“张苍。”扶苏看向他。
“臣在!”张苍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你立刻带上几个机灵的伙计,换上北地客商的衣服,去城门口、驿站、还有几家最大的酒肆里‘歇脚’。”扶苏吩咐道,“记住,什么都别主动说。就跟人闲聊,抱怨北地最近官府征调民夫有多辛苦。如果有人问起,你们就‘不经意’地透露,说你们亲眼看见,泾水边上,数不清的民夫正被征用,将一袋袋粮食往船上装,说是要运到咸阳,给太子殿下应急。记住,要演出那副又累又抱怨,但又不敢大声说的样子。”
张苍眨了眨眼,脑子飞速转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这是……连环计?
他一拍大腿:“殿下,我懂了!您这是要让他们自己‘识破’我们的计策,从而对我们彻底放下戒心!高!实在是高!”
苏齐也是抚掌赞叹,看着扶苏的眼神,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及的敬畏。
……
胡亥府邸。
象牙雕刻的棋子被胡亥“啪”的一声拍在棋盘上,他看着对面一脸从容的赵高,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哈!老师!你听见了吗?泾水运粮!我那个好大哥,怕不是书读傻了!他以为行军打仗,跟书简上写的一样,手指一划,粮草就自己飞过来了?他难道不知道泾水是往东流的吗?他这是要让船自己爬山吗?”
殿内,几名胡亥的门客也跟着哄笑起来,气氛无比轻松。
“公子说的是!我曾在泾阳为官数年,那泾水之险,天下闻名!别说运粮,就是空船逆行,都九死一生!太子殿下此举,无异于痴人说梦!”一名门客立刻奉上马屁。
赵高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下,脸上古井无波,仿佛只是在听一个笑话。
“公子,此事不可尽信。我们还是等魏先生那边的消息。”
“等什么等?”胡亥不耐烦地一挥手,“事实就摆在眼前!我大哥他黔驴技穷了!他这是在用一个愚蠢至极的谎言,来掩盖他即将失败的现实!我仿佛已经看到五日期满,他跪在父皇面前,灰头土脸的样子了!”
城南,魏钱的宅院。
这里的气氛却不像胡亥府邸那般轻松,反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厅堂内,十几家大粮商的家主,几十个中小粮商的代表,个个面色严肃,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泾水运粮?消息可靠吗?”魏钱沉声问道。
“千真万确。”一名粮商回道,“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城门口见到了从北地来的客商,亲口承认在泾水边上看到了运粮的船队。”
“荒谬!”一个身材矮胖,名叫钱东的商人冷哼一声,“我家的船队常年跑水路,泾水那条河,狗见了都嫌,人见了都厌!除了汛期能放个木排,其他时候根本走不了大船,更别说逆流千里运送十万石以上的粮食!”
话音刚落,角落里一个年轻些的商人迟疑地开口:“魏公,各位家主……会不会……有诈?比如,这泾水运粮是假,是为了掩盖他从别的什么地方调粮?”
“闭嘴!”魏钱还没说话,钱东就厉声呵斥道,“你懂什么!他若真有粮,何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把戏?直接开仓放粮,砸也能把我们砸死!此举恰恰证明,他没粮了,在故弄玄虚!”
魏钱没有说话,他虽然也觉得荒唐,但扶苏前两日的应对,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拍了拍手,一名下人领着一个须发花白,看上去有几分学问的老者走了进来。
“各位,这位是郑公。”魏钱介绍道,“郑公曾任我大秦都水长,掌管天下河渠水利,论治水行船,无人能出其右。我们听听郑公的看法。”
那老者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诸位,泾水逆流运粮,从水文上来说,并非绝无可能。若有十万民夫,于河道两侧,每隔百步设一绞盘,以纤绳拉拽,日夜不休,或可实现。但……”
他话锋一转:“如此行事,耗费的人力物力,比之陆运,要高出十倍不止!其速,反不如牛车。更何况,十万石粮食,至少需要五百艘大船,如此规模的船队在狭窄的泾水逆行,一旦有一船搁浅,则整条河道皆会堵塞!五日之内抵达咸阳?老夫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可能!除非,那扶苏能请来河伯为他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