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暖阁的珠帘在身后轻轻落下,隔绝了殿内的温暖灯火与皇后娘娘温柔的目光。
廊下,初春的夜风带着微凉,拂过宫灯摇曳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邢岫烟落后贾琮半步,垂首敛目,步履轻盈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僵硬。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身旁帝王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贾琮负手前行,玄色常服的袍角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那细微的紧张气息,如同受惊的小鹿。
贾琮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在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随和的暖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膳用得有些饱,这夜风正好。岫烟,陪朕去御花园走走,消消食可好?”
邢岫烟猝不及防,猛地抬起头。
廊下宫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贾琮挺拔的侧影,他并未看她,目光投向远处被夜色笼罩的御花园方向。
那询问的语气,不是命令,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
“是…是,陛下。”
她连忙应声,声音细弱,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颤抖。
紧绷的心弦似乎因这意外的提议而稍稍松弛,却又因随之而来的独处而再次悬起。
贾琮这才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走吧。”
他率先迈步,转向通往御花园的幽径,步伐也放缓了些许。
远离了宫灯密集的回廊,御花园的夜色更显静谧深邃。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蜿蜒的石子小径上,映照着两旁新抽嫩芽的花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还有不知名夜花的暗香浮动。
远处亭台楼阁的轮廓在月色下显得朦胧而柔和。
两人一前一后,影子在月光下时而拉长时而交叠。
最初的紧张在宁静的夜色和缓步前行中渐渐沉淀。
贾琮负手而行,目光掠过熟悉的园景,仿佛不经意般开口。
“这园子景致,四季不同。春日有春日的生机,夏夜有夏夜的清凉。朕有时批折子乏了,也会独自来此走走,倒也清心。”
他顿了顿,语气更添几分随意,
“说起来,倒让朕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船上,也是这般夜色下,不过,那江风可比这园风凛冽多了。”
邢岫烟的心猛地一跳。
陛下……竟主动提起了初遇?
那段记忆瞬间冲破心防,清晰而鲜明地涌上心头。
混乱的江面,刺耳的水匪喊杀声,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气,父母惊恐绝望的脸,还有自己紧紧攥着母亲衣角、几乎窒息的恐惧……
然后,是他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的身影,手持利剑,指挥若定,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坚毅的侧脸。
水匪溃散,惊魂甫定之际,父亲那谄媚而急切的声音。
那句让她恨不得当场消失的“姐姐信中曾提过,说是要将小女岫烟许配给您”……
以及,他当时投来的那平静却带着审视、甚至隐含一丝冷意的目光。
最后,是那艘大船底层的、昏暗而带着潮湿气味的舱室。
那目光与舱室,曾是她初入京城时挥之不去的阴影,代表着权势的俯视和刻意的疏离。
“……是,”
邢岫烟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带着回忆的微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臣女……那时真是吓坏了。江面混乱,刀光剑影,父母惊惶失措……若非陛下如天神降临,雷霆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她微微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声音轻了些,
“那时……父亲情急失言,唐突了陛下,臣女……至今想来仍觉羞愧难当。”
贾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她。
月光清晰地洒在他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少了白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月色的柔和,坦然地迎上她带着羞惭与一丝后怕的目光。
“彼时情势混乱,令尊心系家人安危,言语急切了些,人之常情。”
他的语气很平静,
“至于‘许配’之言……”
他微微一顿,目光在她清雅沉静的面容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
“那时,朕初封伯爵,立足未稳,朝堂内外,明枪暗箭,盯着朕婚事、想借姻亲攀附、甚至插手内宅之人,不知凡几。令尊之言,落在朕耳中,难免……让人多思一层。”
“陛下……思虑周全。”
邢岫烟低声道,心中的结似乎松动了些许,
“是臣女家人莽撞,未曾体谅陛下处境。”
贾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池塘。
“往事已矣。倒是你,”
他再次看向她,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探究,
“那时年纪尚小,骤然遭逢变故,又被安置在那等……不甚舒适之处,心中可曾怨怼?”
邢岫烟微微一怔。
怨怼?
初时自然是有的,少女的羞耻心与自尊被那冰冷的安置刺伤过。
但此刻,在这月下,在他坦荡而温和的目光里,那些委屈竟显得遥远而渺小。
她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诚。
“不敢欺瞒陛下,初时……确有些惶恐与委屈。但更多是后怕与庆幸。若非陛下及时相救,莫说船舱好坏,怕是性命都难保。那点委屈,比起救命之恩,实在微不足道。后来……也渐渐明白,陛下身份贵重,自当谨慎。”
她的回答,没有刻意的逢迎,也没有委屈的控诉,只有一份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理解和坦然。
贾琮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父母身后、因父亲唐突之言而羞窘无措的少女。
她沉静如水的表面下,藏着通透与坚韧。
“明白就好。”
他唇边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似乎卸下了最后一丝关于过往的隔阂,
“皇后说得对,静心斋清静,适合你。往后在宫中,不必时时拘着,皇后倚重你,朕……亦信你。”
一句“亦信你”,比任何封赏都更重,沉沉地落在邢岫烟的心上。
月光下,她白皙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个真切而放松的笑容,眼中似有晶莹闪烁,低低应道。
“是,谢陛下。岫烟……定不负陛下与娘娘信重。”
贾琮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继续沿着小径缓步前行。
邢岫烟落后一步跟着,步履却比来时轻盈了许多。
夜风拂过,带来玉簪花的馥郁香气。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静心斋的灯火在不远处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