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赵汝辰那带着几分戏谑的问话,在清冷的后院中缓缓回荡。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将余瑾所有的伪装与算计都看得一清二楚。
余瑾闻言,脸上却无半点被看穿的局促,反而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他没有直接回答靖王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院中那片被打理得精致无比的花草,以及远处假山下潺潺流动的水声。
这里的宁静与奢靡,与外界的风声鹤唳,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多时,柴管家已领着下人,将酒菜流水般送了上来。
一壶温好的“醉春风”,色泽金黄,刚刚打开泥封,一股醇厚馥郁的酒香便弥漫开来。
几碟小菜也颇为讲究,水晶肴肉、胭脂鹅脯、蜜汁火方、翡翠黄瓜,样样精致,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王爷府中,果然是另一番天地。”余瑾收回目光,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如今京城之中,上至公卿,下至商贾,凡是与我余瑾稍有关联之人,无不惶惶不可终日。所有人都认为我余瑾败了,败得一塌涂地。他们觉得革新司已经沦为了一个笑话,我本人,也迟早会成为圣上龙案上,那枚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他顿了顿,端起柴管家刚刚为他斟满的酒杯,隔空对着靖王举了举,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我倒是很想请教王爷,为何满城风雨,唯有殿下您这里,依旧是不动如山?”
这个问题,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一旁的王安石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同样好奇。这段时日以来,他跟着余瑾,见过了太多盟友的动摇与背叛,那些平日里信誓旦旦的支持者,在真正的压力面前,露出的嘴脸比谁都难看。
唯有这位看似最不靠谱的靖王,表现得稳如泰山。
靖王赵汝辰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更盛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学着余瑾的样子,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一脸陶醉地赞道:“好酒!这‘醉春风’,就是要配着这样的夜色,与聪明人一起喝,才有味道。”
他浅浅地抿了一口,任由酒液在口中回转,片刻后才缓缓咽下,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将目光重新落在余瑾身上,那双看似总是带着醉意的眸子,此刻却清明得吓人。
“余大人,你这个问题,问得有意思。”靖王将酒杯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杯壁,“本王若说,是因为本王天生胆大,不怕把你这天捅破的窟窿牵连到自己身上,你信吗?”
不等余瑾回答,靖王自己先摇了摇头,嘿嘿一笑:“你肯定不信,本王自己也不信。”
赵汝辰伸出两根手指,继续道:“本王之所以稳坐钓鱼台,原因有二。”
“其一,本王那位皇兄,也就是当今圣上,他的性子,本王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他既然敢用你这把刀,就绝不会让这把刀轻易折断。尤其是在这把刀还没有将他想砍的东西砍倒之前。朝堂上那番申斥,看似雷霆雨露,实则不过是做给那些老家伙看的一场戏罢了。他若真想办你,你现在,就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同本王喝酒。”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靖王的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但语气中的笃定却愈发强烈,“因为在本王心里,你余瑾,是个绝对的聪明人。或者说,是个绝对的‘惜命’人。”
他看着余瑾,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毫无根基的七品县令,能在短短时间内,以一己之力,搅动我大安天下之局势,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勋贵一个个拉下马,最终成为我皇兄手里最锋利、也最好用的那把刀。这样的人,会因为卢颂那点不入流的手段,就主动认输,自毁长城?”
靖王的嘴角,勾起一抹洞察一切的弧度。
“这不合常理。所以,你主动示弱,看似走了一步臭棋,但在本王看来,这绝不是自寻死路,背后……必然藏着更深,也更狠的后手。本王若是此时跳出来与你划清界限,岂非成了天下第一号的蠢货?放着稳赢的局不跟,难道要去跟卢颂那种跳梁小丑为伍?”
话音落下,庭院中一片寂静。
王安石的眼中,已经满是震撼。
他跟在余瑾身边,日夜推演,尚且要余瑾点拨才能看透全局,而这位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王爷,竟然仅凭着公开的消息,便将整件事的利害关系与余瑾的图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份眼光,这份心智,简直骇人听闻!
余瑾的心中,也同样掀起了一阵波澜。
他暗自感叹,这世间之事,当真有趣。满朝公卿,所谓的盟友,包括贵为国公府的萧家,都在这场风波中坐立不安,方寸大乱。
反倒是这个被所有人视为“荒唐纨绔”的靖王,却能剥开所有迷雾,无比相信、无比笃定自己一定留有后手。这份信任,无关利益,纯粹是基于对局势和人心的精准判断。
知己,莫过如此。
余瑾没有去解释自己的计划,因为在真正的聪明人面前,解释是多余的。
他只是再度举起酒杯,对着靖王,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既信我,瑾,便在这里给殿下一个承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
“一个月。”
“只需一个月。革新司,必会重启。而那些如今自以为大获全胜,在背后弹冠相庆之人,”余瑾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锋芒,“我会让他们,跪着来求我!”
这番话,说得何其狂妄!
若是被外人听到,定会以为余瑾是失心疯了。
但靖王赵汝辰听完,非但没有半分怀疑,反而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跪着来求你’!本王就喜欢你这股狂劲儿!”
他猛地一挥手,止住笑声,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豪气干云地说道:“本王对你那些弯弯绕绕的计策不感兴趣,听着头疼。今晚,咱们只喝酒,不谈国事!”
靖王重重地将酒杯顿在石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有你余大人这句话,就够了!”
靖王站起身,亲自提起酒壶,为余瑾和他自己又满上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
“记住,以后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知会一声便可。”他看着余瑾,眼神中再无半分轻佻,只剩下一种属于盟友之间的坦诚与决绝。
“毕竟,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翻了船,本王……也得跟着掉进水里喝个水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