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府正堂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满堂的阴郁和寒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昂贵的香炉里,青烟早已断绝,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混杂着众人因焦躁而渗出的汗气,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味道。
这里坐着的,跺一跺脚,都能让京城乃至江南的商界抖三抖的人物。
他们是余瑾一手打造的“革新联盟”的经济支柱,是他在朝堂内外,对抗整个大周旧勋贵集团的最强后盾。
而此刻,这个后盾,正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个暴躁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纯乡侯李玉那魁梧的身躯在光滑如镜的青砖地面上烦躁地来回踱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膛涨得通红,粗大的手指骨节捏得嘎巴作响。
李玉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每一步都踏出沉重的响声,宣泄着心中的怒火与不安。
“他余瑾在朝堂之上,膝盖一软,认了罪!他倒是拍拍屁股,官帽一摘,回家享清福去了!可我们呢?我们这些把全副身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他干的人呢?他想过我们的下场没有!”
坐在太师椅上的永安侯常乐,与李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那微胖的身躯陷在椅子里,一向白净和气的脸上,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端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眼神空洞地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梗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可他越是沉默,那股山雨欲来的压力便越是沉重。
另一侧,以江南最大粮商沈同为首的商人们,则像一群受了惊的鹌鹑,挤作一团。
“沈……沈老板,这可怎么办啊?今天下午,卢党的人就派人来传话了,说……说我们这些江南来的过江龙,要是再不滚,就让我们连人带货,一起沉到护城河里喂王八!”一个瘦小的商人压低了声音,话语里带着哭腔。
“何止是传话!”另一人接道,声音发颤,“我城西的粮仓,下午直接被一群地痞冲进来给砸了!报官?官府的人看见我们,就像看见了瘟神,躲都来不及!这京城,是没我们的活路了!”
沈同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比这些小商人知道的更多,也亏得更多。为了支持余瑾的平价粮策,他几乎是倾家荡产,从江南调集了海量的粮食,如今全都压在京城的仓库里。
卢颂一党只要随便找个由头,封了他的仓库,他就得血本无归,甚至背上还不完的巨债。
他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了家破人亡的凄惨景象。
在这一片混乱和绝望中,唯有角落里的萧家兄妹,尚能勉强维持着体面。
萧雨柏在翰林院任职,一身书卷气,此刻却是眉头紧锁。他不像李玉那样暴躁,也不像商人们那样失态,但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既是盟友,又算是半个官场中人,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余瑾在朝堂上“认罪”,意味着何等可怕的政治风暴。
这场风暴,足以将他们所有人撕成碎片。
而他身旁的萧雨微,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写满了纯粹的担忧。她不像其他人那样首先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她只是担心,那个男人,那个在京城初见,就搅动风云,让自己始终有着一丝若有若无情愫的男人。
这一次,是否真的走到了绝路。
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正堂的入口。
时间,就在这种煎熬的等待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终于,在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中,那道让所有人望眼欲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余瑾回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在宫中被皇帝用砚台砸破额角后染了血的官袍,只是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遮住了大部分的狼狈。
夜风卷着他身上的寒气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涌入温暖的正堂,让所有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眸子一如既往地深邃,平静地扫过堂内神色各异的众人。
那一瞬间,整个正堂的喧嚣,诡异地静止了一刹那。
但这种静止,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余瑾!”
第一个爆发的,是脾气最急躁的纯乡侯李玉。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几步冲到余瑾面前,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余瑾的脸上。
“你他娘的还有脸回来!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今天在朝堂上那句‘臣,认罪’,老子在京城的所有产业,全完了!卢颂那条老狗,已经放出话来,要把我们这些跟你的人,全部赶尽杀绝!”
他的质问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是啊!余大人!”
“您不能不管我们啊!”
“卢党的人说了,不把我们逼到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他们绝不收手!”
“我们的铺子被砸了!粮食被扣了!再不想办法,我们都得跳河了!”
沈同带着那群粮商,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一声声凄厉的哀嚎,瞬间将正堂变成了混乱的菜市场。
哭喊声,质问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房顶掀开。
萧雨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这混乱的场面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雨微更是花容失色,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担忧地看着被人群包围的余瑾。
“稍安勿躁。”
就在这片鼎沸的喧闹中,余瑾开口了。
“都先坐下,有话慢慢谈。”
“谈?谈你娘的腿!”李玉此刻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抓住余瑾的衣领,双目赤红地咆哮道,“老子把身家性命都押给了你,你却在背后捅了我们一刀!你这是自毁长城!你知不知道你毁掉的,是我们所有人!”
“纯乡侯,请你冷静一点!”萧雨柏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他快步上前,一把拉开了李玉的手,但转过头,他看向余瑾的目光也充满了质疑。
“余瑾,李侯爷虽然言语粗鲁,但说的,却是我们所有人的心声。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您在朝堂上这一步,几乎是将我们所有的盟友,都推下了万丈深渊。今日,您若不给出一个能让所有人信服的解释,恐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人心,已经散了。
队伍,马上就要崩了。
余瑾的目光,缓缓从李玉愤怒的脸上,移到萧雨柏质问的眼中,又扫过那些商人绝望的面孔,最后,落在了萧雨微那双充满担忧的眸子里。
他忽然沉默了。
堂内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变得更加压抑。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他。
余瑾的视线,最终落在身旁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茶杯上。
他伸出手,缓缓拿起了那只茶杯。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愤怒的将茶杯砸在地板上。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那只精美的青瓷茶杯,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嘈杂的声音,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怒火,仿佛都被这一下摔得无影无踪。
李玉粗重地喘着气,萧雨柏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商人们惊恐地张大了嘴。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汇聚在了余瑾那张阴沉如水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