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户部尚书张昭那番“谷贱伤农”的泣血陈词,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是一个死结,一个任何试图平抑物价的政策,都无法绕开的千古难题。
无数道目光,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在那个始终沉默的紫色身影之上。他们等着,等着看这位权倾朝野的年轻宰相,如何解开这个必死之局。
龙椅之上,年轻的天子赵汝安,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敲击着。
那不轻不重的“笃笃”声,是此刻大殿内唯一的声音,敲在人心上,让人心悸。
“余爱卿。”
终于,天子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位大臣所奏,你,可有话说?”
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万众瞩目之下,余瑾终于动了。
他缓缓走出队列,来到大殿中央,与那三名弹劾他的大臣,相隔不过数步之遥。他先是对着龙椅上的天子,深深一躬。
“臣,有话说。”
直起身子后,他没有去看任何人,而是将目光,第一个落在了状若悲愤的盐铁司副使周欢身上。
“周大人。”
余瑾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不起半点波澜。
“本官知道,令郎被打,你心中悲愤。为人父母,此乃人之常情,本官可以理解。”
他话锋一转,那平静的声音里,陡然多了一丝锋锐。
“但是,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却因一己之私,混淆黑白,颠倒是非,在本该论国事、议大政的金銮殿上,挟私报复。周大人,你,可知罪?”
“你!”周欢没想到余瑾一开口,竟是反将一军,给他扣了个“挟私报复”的罪名,顿时气得脸色发紫,“一派胡言!我儿为民请命,惨遭毒手,我为他申冤,何错之有!”
“为民请命?”余瑾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轻笑一声,反问道:“是称呼我大安子民为‘贱民’,称呼陛下治下的百姓为‘愚民’吗?”
“这……”周欢语塞。
余瑾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在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振聋发聩!
“我朝太祖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国之本!陛下亲政以来,更是减免赋税,体恤民情,视万民如子!敢问周大人,令郎与那几位国子监生员,当街辱骂陛下之子民为‘贱民’,是何居心?!”
“在他们眼里,这天下,究竟是我赵氏的天下,还是他们世家门阀的天下?!他们辱骂的,不是几个寻常百姓,他们羞辱的,是我大安的国体,是陛下的圣名!”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直接将一场街头斗殴,上升到了挑战皇权、动摇国体的政治高度!
余瑾看也不看面色惨白的周欢,对着龙椅一躬身,朗声道:“陛下,百姓心中,有杆秤。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他们分得清。他们之所以愤怒,不是因为被臣唆使,而是因为,有人在践踏他们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更是因为,有人在践踏陛下的仁德与威严!”
“那几个监生,口出不逊,辱君欺民,引致众怒,此乃咎由自取!周大人不思反省教子之过,反倒在此颠倒黑白,欲加之罪,其心,难道不该问一问吗?”
“我……我没有!”周欢气得浑身发抖,却发现自己竟无从辩驳。因为反驳余瑾,就等于是在否认“陛下爱民如子”这个政治正确。
龙椅上,赵汝安的面色依旧平静,只是那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好了。”他淡淡地开口,打断了还想争辩的周欢,“此事,朕自有公断。余爱卿,御史台所奏,京城秩序混乱,你又作何解释?”
余瑾转向那名监察御史刘源,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平和。
“刘御史忧心京城治安,乃是职责所在,本官并无异议。”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刘御史似乎弄错了一点。百姓排队购粮,虽有拥挤,却并非混乱。他们从深夜排到白日,秩序井然,这恰恰说明,我大安子民,是懂礼数,知进退的。这,难道不是一种安定吗?”
“至于那些口角、斗殴之事,敢问刘御史,每年上元灯节,万民空巷,游人如织,难道就没有一件争执失窃之事发生?若以此为由,是否连上元灯节,都要一并禁了?”
“百姓们为何彻夜排队?不是因为臣的米价太低,而是因为,他们之前,饿了太久!如今,终于有了能吃饱饭的希望,他们趋之若鹜,这正是民心所向!御史台,当察其本,而非究其末。若本末倒置,只怕有失风宪之职。”
一番话,有理有据,绵里藏针。
那刘源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本就是被人当枪使,此刻被余瑾一番抢白,顿时有些下不来台,只能躬身讪讪道:“余相误会了,下官……下官也只是就事论事,并无针对之意。”
看到自己精心安排的两拨攻势,都被余瑾轻描淡写地化解,一直沉默不语的司空卢颂,终于坐不住了。
他缓缓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一动,整个朝堂的气氛,瞬间又凝重了三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决战,现在才要开始。
卢颂没有看余瑾,而是先对着龙椅,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脸上,写满了为国为民的忧思。
“陛下,周大人与刘御史所言,不过是癣疥之疾。而户部张尚书所言,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动摇国本之危啊!”
他转过身,一双老眼,如鹰隼般死死地盯住了余瑾,声音洪亮,义正辞严。
“余相!你巧舌如簧,避重就轻,回避了最核心的问题!老夫只问你一句,谷贱伤农,这个道理,你认,还是不认?!”
“你为京城百万百姓,博来一个‘青天’的美名,却要让京畿周边,乃至天下千万的农户,都因此而血本无归!他们的收成,卖不出去!他们的妻儿,等着吃饭!他们的赋税,等着上交!”
“你救了一城之人,却要逼死一国之农!”
卢颂猛地一跺脚,须发皆张,如同怒狮。
“此举,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有何区别?!长此以往,农人无利可图,便会抛荒土地,届时,田地荒芜,国库空虚,天下无粮可收!那才是真正的大乱之始!”
“余瑾!你口口声声为了大安,为了陛下。可你此举,分明是在挖我大安朝的根基!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