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上反射的烛光,在沈同的瞳孔中凝成一个冰冷的点。
他能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已经在他脖颈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带着刺痛的寒意。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或者有任何异动,这柄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割断他的喉咙。
“收刀。”
余瑾淡漠的声音响起。
那名护卫面无表情,手腕一抖,“锵”的一声,横刀归鞘,干净利落,仿佛刚才那足以致命的威胁,从未发生过。
护卫退回余瑾身后,再次变成了那道不起眼的影子。
余瑾最后扫了一眼雅间内噤若寒蝉的众人,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再看沈同一眼,只是理了理自己略有褶皱的衣袖,转身拂袖而去。
他走后,那股凝滞如实质的杀气和压力,才缓缓消散。
“噗通”一声。
沈同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比墙上的白灰还要难看。
雅间内,依旧是一片死寂。剩下的几个商人,看看瘫软在地的沈同,又看看那扇敞开的房门,一个个脸色发白,如丧考妣。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一身文士长衫,面容儒雅,正是钧田司,也就是如今革新司的司主。
他一进门,看到房内的景象,脸上立刻露出“惊讶”的神色。
“哎呀!这是怎么了?沈掌柜,您快快请起!”
王安石快步上前,亲自将魂不守舍的沈同搀扶起来,按回椅子上,又连忙提起茶壶,为众人重新斟上一杯热茶,脸上挂着歉意十足的笑容。
“诸位,诸位,实在是对不住。我家大人就是这个脾气,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他一心为公,肩上担子又重,有时候难免急躁了些,言语上若有冲撞之处,还望诸位海涵,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他这番话,说得是春风化雨,让人听着十分舒服。
几个商人端着热茶,手上的颤抖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汪文正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大人言重了。余大人……余大人也是为了国事,我等……我等理应体谅。”
“哎,体谅谈不上。”王安石叹了口气,亲自给沈同的杯子续满水,推到他面前,“诸位此次的功劳,大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他那个人,就是嘴上严厉,心里却从不会亏待自己人。”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大人常说,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弓箭。只要是真心实意跟着他做事的人,他许诺的好处,只会多,不会少。那香水和新糖的生意,诸位放心,大人早就为你们规划好了,断然少不了你们那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但,大人最恨的,就是被人拿捏,被人要挟。今日之事,是个教训。还望诸位日后,能与大人同心同德。只要船不翻,诸位的前程,只会比在江南,远大百倍。”
一席话,有安抚,有敲打,也有许诺。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恩威并施的手段,让在场的商人们,心里五味杂陈,却再也不敢生出半分讨价还价的念头。
他们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位何等手段老辣的朝堂宰执。
这场不欢而散的宴席,最终草草收场。
走出万华楼那金碧辉煌的大门,被晚风一吹,沈同才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那股劫后余生的惊悸,迅速被无边的羞辱和怒火所取代。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的汪文正等人怒吼道,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等将身家性命都押了上来,他余瑾倒好!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竟拔刀相向!简直视我等为猪狗!”
汪文正张了张嘴,想劝两句,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长叹一声。
其余几个商人,也是敢怒不敢言,脸上纷纷露出愤懑不平之色。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中年男人,忽然开了口。
“沈兄,你错了。”
说话的,是来自陵州李家的代表,李长清。
在场的,都是来自江南的豪商,在萧家的联络下,上了这艘船,李家在其中倒算不得什么大户。
不过这李长清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听着,从未发表过任何意见。
沈同猛地转过头,怒视着他:“李兄!此话何意?莫非你觉得,那余瑾做得对?”
“对与不对,重要吗?”李长清的语气异常平静,他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重要的是,余大人刚才说的那番话,句句属实。”
他看着怒不可遏的沈同,缓缓说道:“沈兄,你我都是商人,不妨把账算得再明白些。”
“第一,我们真的不可或缺吗?不见得。我们不做,有的是人抢着做。我们能拿出百万石粮食,那些在江南被我们挤占了生意的同行,说不定能拿出一百二十万石。余大人选了我们,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而不是我们施舍了他一个机会。”
“第二。”李长清自问自答,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余大人说得,是半点不差。你以为,司空卢松,安阳伯那些人,是何等人物?他们会因为我们现在收手,就放过我们吗?不会的。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是墙头草,是叛徒,会用最残酷的手段,把我们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一字一句,敲碎了沈同等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我们踏上余大人的船,不是去赴宴,而是去参战。战争,就没有中途退场的道理。要么,跟着船一起到岸,要么,现在跳下去,被两边的巨浪,撕成碎片。”
李长清的目光,扫过众人那一张张渐渐变得煞白的脸。
他最后说道:“所以,余大人不是在危言耸听,他只是……把我们不愿面对的现实,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我们而已。”
“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以为自己是能与他平起平坐的‘盟友’,其实,我们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
说完这番话,李长清不再看众人,只是对着众人平静地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便转身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路边的马车,径直离去。
他走得干脆利落。
剩下的沈同、汪文正等人,呆立在万华楼的屋檐下。
京城繁华的灯火,照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他们彼此对视,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丝褪去愤怒后的茫然与……清醒。
是啊。
是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余瑾,从来就不是他们能够拿捏得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