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古道上,风卷沙砾击打着甲胄,天地间一片苍黄。
祁连山脉如巨兽脊背横亘西天,峰顶残雪在烈日照耀下泛着冷光,与脚下赭红色的戈壁形成刺目对比。
河流蜿蜒如银链,岸边偶见红丛,几峰骆驼低头啃着稀疏的碱草。
远处盐湖蒸腾起淡淡白雾,倒映着流云,让人分不清天地界限。
夕阳西坠时,丹霞地貌燃成一片火海,罡风掠过雅丹群,发出如战鼓般的轰鸣。
曹操坐在残破的马车上,领着羌汉残军缓缓的走着。
他要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淡水河谷口以安营扎寨,并在那里休整两日。
有了羌民向导,曹操不用再为四处探索地形而操心。
他要在月底,寻找到第三个可以入往凉州的隘口。
远处又响起苍凉的狼嚎声,姿色姣好的女人为曹操吹响了羌笛,据说,这曲子只为真正的英雄而鸣。
曹操微微一笑,思绪亦回到曾经的过往。
这一刻,他竟在想,若此行真为我汉征西,又该有多好?
不必虑中原孙刘之觊觎,不必忧许都子嗣之清算,更不必念朝堂衮衮诸公之腹诽、幕府僚属之揣度。
只率锐旅,逐马河西,饮马昆仑,将羌胡之尘荡尽于塞北。
届时剑指葱岭,勒石天山,让汉家旌旗重拂于西域诸部。
诚然,年轻时的曹操亦有心成为大汉的忠臣赤子。
讨董卓,伐李傕,斩郭汜,救陛下于危难之中。
他曾脑补过,见陛下之时,陛下或执其手,泫然嘱道:“曹公为朕定此天下,朕当与公剖符分圭,共保汉祚万年!”
有此一言,足令天下觊觎神器者,皆敛其狼子野心,不敢复对孤有非分之举。
而后,陛下坐镇朝中,为孤摒斥宵小,澄清朝纲,安辑黎元。
孤则为陛下南征北伐,攘外安内,效霍卫之志。
君臣一心,同契千秋,何其美哉?
然而……这世界上真会有那样的君臣吗?
曹操又是喟然一叹。
恍惚间,又回想起当年,救得汉帝那日。
当时,汉帝奔逃洛阳,可洛阳宫室烧尽,百官披荆棘,依墙壁间,可谓狼狈至极。
大臣们数日未得进食,粮荒严重到“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间”。
曹操来了,他带着粮食,兵马和一颗炽热的匡扶汉室之心。
他命人给陛下和百官分发了粮食。
而后,领属官抱拳叩于汉帝阶前,一片赤诚见于辞色:“有臣在,断不使陛下再历饥寒,百官复蒙草野之尘!”
他以为,陛下会放下怀中的食器,坚毅的站起身,面对着汉室旧臣朗声言道:“朕有曹公,必复振汉纲,重光旧物!”
然而,那时的汉帝,却未能释食器,肩膀缩微,竟惴惴侧目于侧畔那些狼狈之臣。
终于,在董承的眼神示意下,汉帝恍若初醒,对曹操道:“曹公忠勇,朕心甚慰。今洛阳残破,诸事暂托曹公调度,重建都城,庶使朝堂复归常轨。”
也就是说,暂时由我主持大局,重建被董卓毁掉的洛阳城,好让朝堂恢复运转。
那然后呢?
我又将以何自处?
曹操怔然。
明明是孤,救陛下于倒悬之际;
明明是孤,引锐士破追骑,护陛下履刀光剑影而归;
明明是孤,于洛阳颓垣断壁间,为这倾颓汉祚支起半壁乾坤。
可为何陛下……
仍要瞻顾那群无能之臣的眼色?
……或许,在陛下看来。
孤做的再多,也不如那些陪伴他走过艰难时世的所谓汉臣吧。
不仅是汉臣,还是岳丈。
的确要比我曹操亲近多了。
可陛下你您别忘了,董承那些人,他们也曾是董卓的部曲啊!
擅权乱政,侵凌后妃,未必无此辈默允佐促之痕。
洛阳焚毁,挖掘皇陵,未必无此辈推波助澜之力。
我曹操就算再喜欢女人,也未睡过宫女后妃吧!
我曹操就算挖得陵寝再多,也未尝挖过汉皇帝陵吧……
那一日,曹操想了很多。
他觉得,如果事事皆奉皇命,那用不了多久,自己辛苦攒下的家底,就会被董承等辈占为己有……
甚至有一日,自己会被钉上逆罪的标签,彻底削掉兵权。
陛下听他们的话。
这是最要命的事。
出身宦门的曹操,深知朝堂诡谲,为权位不择手段者,大有人在。
曹操是有手段的人,自不会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中。
于是,他提出了迁都许都,面对汉臣的抵触,他以武力威压。
终将陛下安置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也是从那一刻,曹操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念及此,曹操长叹了一口气。
或许普天之下,为丞相,为权臣者,为保后世不被清算,都会只有那一条路可走吧……
念及此,曹操又觉得坦然。
就是惜痛荀彧。
倘若待孤回朝,再进一步,文若又会如何呢?
……
此时许都,朝局暂安。
曹操既死,废弃丞相,复置三公。
虽然三公职责不同,但今此危机之时,此三公皆掌兵权。
夏侯渊为司徒去长安驻守,曹仁为司空往宛城布防。
夏侯惇官拜大司马,荀彧亦是尚书令,而真正掌权许都者,却是执金吾曹丕。
夏侯惇是无比忠诚于曹操之人。
三入敌营而不降,某种意义上也是美谈。
曹操既不在,他自当辅佐曹丕。
他亦以为,曹丕虽年少,然权谋远胜于己,实乃更有承继大业之器者。
曹丕不负众望,在三位叔父的帮助下,整合了曹操旧部。
重新把控了许都的朝堂。
不少官员争先恐后往曹丕府中拜见。
曹丕哪有时间见那么多人。
然司马懿所举之人,他却万难固辞不见。
此人便是彭羕。
(此人确实有才,原是庞统见其才推荐给刘备,这次司马懿见其才推荐给曹丕。)
是夜,曹丕与彭羕促膝夜谈,彭羕为其擘画宏远之志。
因为那志向太宏大,太高远。
让曹丕原本犹疑的心,不觉间蠢蠢欲动。
而就在曹丕往司马懿府中,与彭羕交谈之时,却不知道,自己府中正发生一场意外的变故。
皓月当空,曹植步出了厢房。
此乃曹丕府邸,院落生疏,心中怅然。
念及父亲新丧,自身前路尽由曹丕摆布,不禁对月喟叹,一腔郁气难平。
他对着皎月,情难自吟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诗句未歇,已被一人悄然听闻。
那人闻此清辞,不觉心旌摇曳,竟自推开轩窗……
月光下,露出的,是一张绝美的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