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会结束时，走廊里的吊扇正转得疲乏，热风裹着粉笔灰扑在人脸上。
郑青云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就见赵广杰的秘书小马站在墙角，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常务，县长请您过去一趟。”
小马说话时眼睛瞟着地面，皮鞋尖在水磨石上蹭出浅白的印子。
“好。”
郑青云点点头，便没有再说什么。
赵广杰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浓茶味，搪瓷缸底沉着半缸茶叶渣。
他往藤椅上一靠，指节在桌面敲出笃笃声：“青云啊，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青山县的情况不比省里，盘根错节的地方多，你要多了解情况啊。”
“县长说的对，我还得多摸索。”
郑青云坐在对面的木椅上，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响，他指尖摩挲着笔记本边缘：“县长经验丰富，以后少不了要多请教。”
他想起昨天公安局的事，程凤鸣那副紧绷的脸此刻还在眼前晃。
可出人意料，赵广杰没提，这是怎么回事？
“不至于不至于。”
赵广杰端起茶缸呷了口，笑了笑说道：“你是常务副县长，该拍板的时候就得拍板。”
他忽然往前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就像昨天财政局那笔钱，你直接签字就行，不用事事问我。”
他说的，是之前财政局有一笔资金，请示他的时候，他表示这件事得县长点头才行。
“财政的钱得按规矩来。”
他抬头的时候，正好撞见赵广杰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我刚来，还是谨慎点好。”
郑青云很清楚，这是对方在递橄榄枝，藤椅的吱呀声里藏着无声的试探。
“这态度好。”
赵广杰把茶缸往桌上一顿，平静的说道：“但也别太拘谨。”
他从抽屉里摸出包烟扔过来，淡淡地说道：“青山县就像这包烟，得慢慢品才知道滋味。”
烟盒在郑青云面前转了半圈，停在“吸烟有害健康”的字样上。
………………
回到办公室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五十。
郑青云翻开《青山县财政预算案》，密密麻麻的数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窗台上的绿萝蔫头耷脑，叶片上积着层薄灰，像蒙着层化不开的心事。
他想起卢文静昨晚的电话：“别总盯着文件，多出去走走。”
县政府门口的石狮子被晒得发烫，郑青云刚走到台阶下，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四个男女跪在大门左侧的香樟树下，为首的老太太抱着块纸牌，“还我儿子命来”的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
“让让，让让！”
郑青云拨开围观的人群，皮鞋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脚心像贴着块烙铁。
老太太扑过来抓住他的裤腿，指甲掐进布料里：“您是官吧？求求您救救我们家！”
她的头发花白如霜，粘在汗湿的脸颊上：“我儿子死得冤啊。”
旁边的中年男人把张照片递过来，相纸边缘已经起皱。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休闲服，笑容里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是我弟弟。”
男人的声音哽咽着，喉结上下滚动：“上个月跟他对象去夜市吃饭，就因为那伙人摸了他对象的脸，他说了句公道话，就被人打死了……”
郑青云的手指捏着相纸，边缘的毛刺硌得指腹生疼。
“对方是什么人？”
他注意到男人手腕上有道新鲜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是城关镇的王大龙！”
老太太突然拔高声音，眼里的血丝像要渗出来：“他姐夫是公安局长！”
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公安局说我儿子先动手，对方是正当防卫，天理何在啊？”
郑青云的眉头拧成个疙瘩。
“您慢慢说。”
他掏出手帕递给老太太：“当时有目击者吗？”
阳光穿过香樟树叶，在他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块被打碎的镜子。
“有，好多人都看见了。”
男人急忙接话，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条：“这是他们的联系方式，可公安局根本不去问。”纸条上的字迹潦草慌乱，像是在奔跑中写就的。
郑青云把纸条叠好塞进西装内袋，布料下的体温烫得他心口发紧。
“我会让公安局重新调查。”
他扶住老太太的胳膊，她的骨骼硌得人发疼：“您先回去等消息，相信政府会给您一个公道。”“真的？”
老太太抓住他的手，掌心的硬茧刮着他的皮肤：“我们找了一个月，没人理我们啊……”
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像团火。
就在这个时候，警笛声由远及近。
三辆警车停在门口，一个警察从第一辆车上下来，警帽戴得歪歪斜斜。
“常务，这是……”
他看见跪在地上的人，脸唰地白了：“这些人聚众闹事，我这就带回去。”
“他们是来反映情况的。”
郑青云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这个案子我刚才听了些，确实有疑点，回去好好查查。”
他的目光扫过下车的民警，其中两个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他对视。
那警察的喉结动了动：“是，常务说得是。”
他朝民警使了个眼色，连忙说道：“把人好好送回去，别为难他们。”
民警们的动作迟疑着，抓人的手变成了搀扶，力道却生硬得像在押解。
老太太被扶起来时，还在不停地念叨：“官爷，您可别骗我们……”
她的纸牌掉在地上，被警车碾过，命字的最后一笔裂成个难看的豁口。
郑青云站在香樟树下，望着警车消失在街角。
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像是无数根针扎着耳膜。
他摸出内袋里的纸条，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王大龙三个字，忽然想起赵广杰说的盘根错节。
原来那些看不见的根须，早已缠得百姓喘不过气。
办公室的空调嗡嗡作响，郑青云却觉得浑身燥热，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