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张叔夜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那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册子,封面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几个残缺的字,勉强能辨认出是“炭木折算比率表”。
这玩意儿,就像一根藏在烂泥里的毒刺,突然扎进了他的眼底。
他细细看去,那上面赫然写着:近十年来,南陵上报的炭额,竟需要消耗相当于足足二十座山林的木材量!
二十座山林啊!
这哪里是炼炭,这简直是把整个南陵的山都搬空了去烧炭!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破旧的木头“哐当”一声,震起一片灰尘。
他沉声喝道:“陈郎中!这份账册,本官要带走!”
陈郎中原本还悠哉地喝着茶,闻言,手里的茶盏差点没摔地上。
他脸上那层假笑瞬间僵硬,眼睛骨碌一转,立马换了副说辞,堆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张大人,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此乃工部内部档案,牵涉甚广,且涉及‘皇木’调拨,按祖制,未经内阁首肯,不得私自外传啊!况且,这等废弃之物,恐涉‘机密’,万一……万一泄露出去,引起什么风波,下官可担待不起。”
“机密?”张叔夜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股子刀子般的寒意,“我看是‘猫腻’才是!”他知道,这陈郎中不过是个跑腿的,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这帮人,就是想拖延时间,然后把这唯一的物证,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
张叔夜心里跟团火似的烧着,面上却硬生生压住了,只是冷哼一声,将那册子重重地拍回原处,语气里带着一股子“算了,懒得跟你计较”的傲气:“罢了!既然陈郎中如此顾虑,那本官便不强人所难。只是这旧档,本官还得细细查阅一番,明日再来!”他这话一出,陈郎中才松了口气,心里暗道一声“算你识相”,嘴上却还客气地应承着。
当晚,张叔夜回到自己的私邸,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疲惫得不行。
但他却顾不上休息,立刻点亮了油灯,拿出笔墨纸砚,将白日里看到的“炭木折算比率表”逐字逐句地誊抄下来。
他写得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子风骨,仿佛要将心头的怒火,化作笔尖的力量。
那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映照着他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桌上那份渐渐成型的罪证。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
深夜,张叔夜刚抄完最后一句,正准备将抄本妥善收藏,一阵轻微的响动却从窗外传来。
他心里猛地一沉,还来不及反应,屋外便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道黑影便如鬼魅般闯了进来!
张叔夜大怒,拍案而起,可这帮人根本不跟他废话,为首的一人,蒙着脸,却是身手矫健,一个箭步冲到书案前,一把抓起那叠刚抄好的文书,转身便从窗户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工夫,快得让人来不及阻止。
他环顾四周,书案被翻得乱七八糟,连砚台都滚到了地上,墨汁洒了一片。
然而,屋内其他地方,却是整整齐齐,根本不像寻常的盗窃。
那些贼人,仿佛带着明确的目的,除了那份刚抄好的“炭木折算比率表”,别无所求。
“好一个‘窃’!”张叔夜怒极反怒,反而冷冷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透着一股子森然的寒意。
这哪里是贼?
分明是想杀人灭口!
他们以为烧了账册,偷了抄本,这事儿就真能遮掩过去吗?
他索性将错就错,次日早朝,他对外宣称昨日在匠籍司旧库“未获实据”,那些账册“太过陈旧,难以辨认”。
这消息一出,工部那边自然是松了口气,李老爷一党更是暗自得意。
然而,谁也想不到,就在当天夜里,张叔夜便悄悄托心腹,将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备份——那份用特殊墨汁誊抄,即便遭遇水火也能辨认的抄本,秘密送到了国子监徐阶的手中。
他相信,徐阶定能明白他的苦心。
陈皓收到徐阶转交的副本时,已是深夜。
他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先给李芊芊倒了杯热茶,又让她歇息片刻。
直到夜深人静,才将那份带着淡淡墨香的抄本展开。
灯火下,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一字一句地在纸上逡巡。
“炭木折算比率表……”他低声念着,心里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随即命李芊芊将南陵历年的炭税征收记录翻出来,一点点地进行比对。
李芊芊向来细心,她的指尖轻柔地划过账簿,那沙沙的纸页翻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掌柜的,”李芊芊突然停下,她那双聪慧的眼睛紧盯着账簿,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您看,这里……南陵永乐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二年,这三年的炭税征收记录,竟然是完全空白的!可……可奇怪的是,在总缴数额里,这三年的数字,又被清清楚楚地计进去了!这……这怎么可能?”
陈皓闻言,身子猛地一震,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道闪电劈开迷雾,瞬间点亮了所有的疑惑。
他一把抓过账簿,定睛看去。
空白!
真的是空白!
可总账却把它们算进去了!
他那一向冷静的脸上,此刻却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震惊。
“预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心头像是被巨石猛地一击,闷得生疼。
预征!
这帮贪官污吏,竟然提前收取百姓未来的赋税,用以填补他们自己掏空的国库!
这是何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像是砸在每个被预征的百姓心头。
“是谁……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陈皓的脑海飞速旋转着,那些线索在脑子里快速串联。
预征,提前调度未来的赋税,这绝非寻常地方官能办到的。
这背后,必然有更深的权力勾结。
“户部……协理司……”他喃喃自语,眼中骤然射出两道寒光。
巡盐御史、炭税、户部,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在暗中协调调度,却不直接出现在台前的“户部协理司”!
他立刻提笔,给赵铁嘴写了一封信,笔走龙蛇,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决绝:“让周二妞把《炭害纪略》改成《预征生死簿》!每一笔账,都要给我念出名字!每一条人命,都要让他们听个真切!”
写完信,陈皓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阿蛮带回来的拓片和那枚“监造内侍马”的铜牌。
他亲自用上好的油墨和拓纸,将它们复刻了数份,然后分别交由心腹,悄无声息地送往岳麓书院、漕帮的暗桩,以及邻镇王老板的酒铺。
这是一种分散风险的策略,万一哪一处出了事,至少还有其他证据存留。
“多一份备份,就多一份生机。”他看着那些被细心包裹的拓片,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紫禁城内,夜色如墨,却掩不住深宫里暗流涌动。
苏婉儿,这位曾是尚服局掌衣女官的女子,如今身在宫中,却成了陈皓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她那双看似柔弱的眼睛,却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敏锐。
她近日察觉到马文昭的异常。
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总是阴鸷深沉,可最近却频繁召见巡盐御史的心腹,夜间更是常独自前往西苑偏殿焚香。
那香气,带着一股子独特的沉郁,像极了马文昭这个人。
苏婉儿心里早有计较。
这日,她借着整理马文昭常穿蟒袍的名义,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最珍贵的丝绸。
她的指尖在袍子夹层里灵巧地一动,一枚小小的香囊,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其中。
香囊里装着的,正是她精心调配的“迷心散”——一种无毒无害,却能在无形中引发短暂幻觉的香料。
果然,次日午时,金銮殿上正在奏对。
马文昭平日里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可今日,他却突然在奏对到一半时,目光有些涣散,嘴里竟然突兀地冒出一句:“那些炭……不该烧那么旺……”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猛地惊觉失态,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奴……奴才失言,请陛下恕罪。”他匆匆告退,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子仓惶。
小顺子,那个平日里胆小如鼠的洒扫太监,此刻却像一只受过训练的小老鼠,瞅准机会,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马文昭的值房。
他知道苏婉儿交代过什么,也知道这事关重大。
值房内,那股子马文昭惯用的香料味儿混合着一丝焦糊的气息。
小顺子迅速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的痰盂上。
果不其然,痰盂底部,躺着一张半焚的纸屑。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纸屑捞出,手指颤抖着将残片拼凑起来。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小顺子拼出几个模糊却清晰的字眼:“北岭……毁档……三日内……”他猛地捂住嘴巴,眼中尽是恐惧,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将纸屑送到了苏婉儿手中。
苏婉儿看着那几个字,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像冰锥子似的,带着穿透人心的寒意:“他怕的不是百姓,是坟里的活账。”她轻轻摩挲着那张焦黑的纸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马文昭,果然比她预想的更沉不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