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善果脸上立刻浮现出热切的笑容。
“快请!”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郑俨道:“随我去迎一迎这两位当世大贤。”
郑俨连忙跟上。
走到前厅门口,便见两位老者并肩而来。
左边一位,身形清癯,面容严肃,须发皆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以学问精深,德行高洁着称的李纲。
右边一位,身形微胖,穿着略显随意宽大的袍子,脸上总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正是以文章奇诡,性情疏放闻名的“东皋子”王积。
这两位当世大儒,学问路数截然不同。
李纲推崇儒家正统,严谨方正。
王积则更重性情自然。
两人在学术观点上常有龃龉,互相看对方都有些不顺眼,私下里互讽是常有的事。
可偏偏又总是形影不离,一个出现,另一个多半也在附近,成了长安士林一道独特的风景。
“李公!王公!二位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郑善果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姿态放得极低,执礼甚恭。
郑俨也跟在父亲身后深深作揖。
李纲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沉稳如钟。
“郑公客气了!”
“学堂之事,关乎文教,老夫既已应允挂名,自当前来看看。”
王积则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在厅内扫了一圈,笑道:“善果公这郡公府修得气派!”
“不过老夫瞧着,还是你那‘学堂’更有意思些,听说连东宫那位小殿下都打算送来启蒙?”
郑善果笑容不减,引着二人入座。
“蒙陛下与皇后娘娘厚爱,确有此事。”
“学堂草创,还需仰仗二公多多提点,府上已为二公备好了清净雅致的院落,就在学堂之侧,方便二公随时指教……”
“不必了不必了!”
王积连连摆手,打断郑善果的话。
“住你这儿规矩多,老夫在上林苑那边住得挺好,离图书馆近,每日去听听那些年轻后生争辩,看看新到的书,比在这里对着四堵墙有趣多了!”
李纲虽然没说话,但看神情也是赞同王积的意思。
他接口道:“郑公好意心领,上林苑图书馆乃竹叶轩产业,环境清幽,藏书之丰,冠绝长安。”
“每日午后,馆内顶楼都有各读书社的交流会,百家争鸣,颇能启人心智,老夫与这老家伙常去,倒也习惯了。”
郑善果心下了然。
他请动这两位“活招牌”,靠的可不仅仅是郑家的脸面。
李纲和王积愿意偶尔来学堂讲学、挂名,一是看在他郑善果多年来在士林清望不低,二是他承诺每年从郑氏族产中拨出一大笔款项!
专门用于支持像上林苑图书馆那样的公共读书场所,举办学术交流活动,资助各地贫寒而有才华的读书人。
推动学问交流发展,这才是真正打动这两位清高老头的关键。
至于住不住在郑府,反倒是小节了。
“原来如此!”
郑善果立刻表示理解,再度拱手道:“二公放心,之前所议,支持各地读书社、兴办讲会、资助寒士之事,郑某必当竭力,款项不日便会拨付到位,由二公主持分配。”
听到这个保证,李纲严肃的面色缓和了不少。
王积哈哈笑道:“善果公爽快!”
“如此甚好,学问之道,贵在交流切磋,闭门造车要不得,有你这份心,长安文坛,当更兴盛几分。”
送走了这两位重量级人物,郑善果并未歇息。
他回到书房,对郑俨交代了几句学堂开馆的细节,又换了一身常服,只带了两名随从,便匆匆出门,直奔上林苑图书馆。
...
上林苑图书馆的顶楼,与其说是藏书阁,不如说是一个巨大而开阔的交流空间。
整层楼被打通,只余下承重的粗大梁柱。
巨大的窗棂敞开着,春日和煦的阳光与微风流淌进来。
地上铺着厚实的蒲席,摆放着无数矮几和坐垫。
此刻,这里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
一场规模宏大的读书交流会,正在进行!
不同于楼下阅览区的安静肃穆,这里充满了思想的碰撞与交锋。
来自关中、山东、江南甚至蜀地的读书人汇聚一堂。
有的引经据典,慷慨陈词,有的凝神倾听,不时记录。
有的三五成群,低声讨论,面红耳赤却都保持着基本的礼仪。
郑善果悄然进来,在角落找了个蒲团坐下。
他本身就是饱学之士,沉浸经史多年,此刻听着各方讨论,只觉如鱼得水,耳目一新。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春秋》三传的微言大义,与史实考据的关系上。
一方坚持《左传》史实详备,是解经根本。
另一方则认为《公羊》《谷梁》阐发的义理才是圣人心法,史实细节倒在其次。
就在争论渐趋激烈,各执一词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地压过了嘈杂。
“诸君稍安,窃以为,解《春秋》之难,难在文与事的参合。”
“左氏亲见国史,叙事详而博,然其或失之繁,公、谷传自口授,得圣人之旨,得其大义,然其或失之凿。”
“拘泥于门户之见,恐失《春秋》本意。”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穿着寻常的青色儒衫,面容清瘦,眼神却极为明亮锐利,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洞见。
他坐在人群前排,身旁围坐着不少年纪相仿或稍长的士子,显然对他颇为信服。
此人正是关中读书社的创立者,当朝宰相、史学大家李大师之子,李延寿!
他一番话,既肯定了双方的部分论点,又指出了各自的局限,更点出了融会贯通的关键,见解深刻,立论公允。
原本争得面红耳赤的双方,闻言都冷静下来,陷入沉思,继而纷纷点头,会场气氛为之一变。
郑善果在角落看得暗暗点头,心中赞许。
“此子年纪轻轻,于史学一道的见识竟已如此老辣透彻,难怪能聚集这么多读书人,连李纲、王积都对其颇为赞赏。”
“其父李大师学问精深,此子更是青出于蓝,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