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1963年5月5日
香港警务处政治部临时拘留所
莫之英是被堵在行动组驻地办公室里被突然而至的警察擒获的。
香港站的行动组在情报局海外一级站里规模算是最大的，对内称“二组”，除了组长、副组长还有两个内勤和若干个外勤及外围成员，这也是香港站直接面向大陆的重要地位所决定的。
行动组驻地在英皇道上，离站里有相当一段距离，一楼是间商铺，挂着“恒安贸易公司”的牌子，陈列着中成药、丝绸、茶叶等样品，专做大陆南北土特产批发生意，也是经常去内地的最好掩护；楼上两层有7、8间房间，除了办公室和财务室，还有几间作为临时库房、内勤宿舍和经停香港派往内地或东南亚的行动人员的临时住处。
行动组一般性的行动，主要招募临时人员或指派外围成员完成；特殊行动都是台湾派来的专门行动人员去执行，行动组只负责协助；只有香港站自己的重要行动才会派组长级骨干出马，比如上次莫之英去广州接头、执行重大的爆炸任务等等。
站里每年开列给行动组的经费预算有限，莫之英到任后，力主开办了这家商行，既是进出大陆很好的掩护身份，更是行动组经费来源的很好补充，生意一直也做得红红火火，很多零售店都从这里进货。
警察刚到来时，莫之英并没太当回事，毕竟商行有时候进些来路不明的“水货”也在所难免。可当他看到一大帮警察竟是清一色的“鬼佬”时，他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把他及手下的几个兄弟戴上黑头套押上警车后，就径直送往看守所分头关押，而他被单独关押了两天，根本就没有提审他。
他呆在里面左思右想没想明白，如果是冲着香港站来的，为什么他在警队高层的朋友没有给他提前透个信儿？他不知道站里是否也被搜查，最大的担心是怕警察查获了那几间仓库。如果只是因为他们是台湾的情报人员而被拘捕，香港警察是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起诉他们的，毕竟他们没有从事针对港英政府的颠覆活动，事情多半会不了了之；可要是查获了那几间仓库里的大批军火、爆炸物、危险品及间谍用品，那就不同了。
终于，有人来提他，给他戴上手铐，径直戴上了一辆囚车。
车子七拐八拐开了好一会儿，透过囚车的后窗，莫之英看见了香港大学的大门。
车子在一幢没有任何标志的楼房前停下，两个鬼佬警察迎上来，一边一个夹着莫之英走进侧门，却没有上楼，而是顺着楼梯走下地下室，又走过了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人，每个房间都紧闭着门，只有履声橐橐在走廊间回荡，显得有些阴森。
警察在一个房间前停下，轻声敲了两下门。
“please!”
办公桌后只坐着一个佩戴高级警司肩章的英国人，他示意看守去掉莫之英的手铐然后退下，对着前面的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蓝眼睛像鹰隼一样紧盯着莫之英，过了好一会儿才开腔，竟是流利的粤语。
“识冇识哩豆喺边豆啊（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莫之英摇摇头。
“话俾你听啦，哩豆是香港警务处政治部。（告诉你，这里是香港警务处政治部）”
莫之英心里微微震动了一下。
警务处政治部虽然挂在警务处之下，却并不归警务处管，名义上直属港督，实际上却是英国政府在香港设立的间谍和反间谍机构，拥有远超警务处的特权，华人警察不得过问。他更没想到，这个神秘的政治部有一部分机构居然就设在香港大学某栋楼的地下室。
“叫咩嘢名啊？（叫什么名字啊？）”
“莫正恒，正确的正，恒心的恒。”莫之英同样用粤语回答。
“边豆人啊？（哪里人？）”
“祖籍广东。”
“职业系咩嘢啊？（什么职业？）”
“香港恒安贸易公司股东。”
“哈哈哈”那英国人大笑了几声，站起身走到莫之英身边：“莫生，我哩个鬼佬呢，喜欢直来直去，在香港呆了快20年了，还是没学会你哋中国佬的拐弯抹角或者叫含蓄。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警务处政治部高级警司mackintosh，中文名麦金塔。”他一回身拧亮了桌上的幻灯机。一束灯光打在对面的白墙上，他对着幻灯片投影的一张张照片依次说道：
“莫之英，1928年生于广东宝安。
1947年底军校毕业后进入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
……这是你在军校的毕业照。
……这是你加入保密局的登记表。
1949年去台湾。
1955年被台湾国防部情报局派驻香港。
现任国防部情报局香港站行动组中校组长。
你的简历我叙述得还算清楚吧？！呵呵，老特务了。”
莫之英耸耸肩，满不在乎：“是又怎样？我并没有违反香港法律，你们有什么权利拘押我？”
“话呣讲咁早喔，莫生。（话不要说得这么早，莫先生）”麦金塔换了两张幻灯片，墙上赫然出现了莫之英最担心的画面：仓库以及仓库里的炸药、雷管、枪支…。莫之英脑袋里“嗡”地一下，可麦金塔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更加震惊。
“莫中校，我头先讲过了，我不喜欢拐弯抹角，那我就直截了当话俾你听，不仅你们站的仓库被查获，连你的站长等一干人已经全部被港府拘押了！”说罢一屁股坐回椅子，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莫之英。
“莫先生，我今天找你，不是提审你，也不是找你录口供。”麦金塔翘起大拇指指了指外边：“那是他们警务处的事。”
麦金塔站起身倒了杯茶，推给莫之英：“请，莫先生，锡兰红茶，我最钟意噶。”接着拍了拍桌上的档案袋，趁热打铁说：
“你说不说，或者说多说少，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因为你的情况我掌握得已经足够多了。我还知道仓库就是你莫之英出面通过14K的黑社会分子租用的，仓库里储藏的这些军用品并不是在香港搞暴动，而是准备用于在金边的一项暗杀计划；为此，你们情报局的高层专门到港澳来指挥这次行动，对吧？”
莫之英心里震惊，外表却若无其事。
麦金塔继续得意道：“知道这些材料从哪儿来的吗？告诉你，是中共方面提供的。是不是很震惊？”
莫之英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双眼盯着茶杯上冉冉上升的热气。中共借港英当局的手来打击台湾情报机构，这也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你们的暗杀计划已经…嘘…”麦金塔用食指画了个潇洒的圈，“坦率地说，你们情报局的死敌是中共，对此我们不持异议，甚至乐见其成。因此你们台湾众多的驻港情报机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相安无事，除非你们侵犯到港府的利益。可是你们这次这么重大的计划失败了，以你们情报局严格的纪律，肯定会有人要为此承担责任。你的上司们虽然也被拘押，但并没有颠覆港府的直接证据，我想，过不了多久就会放人，顶多被驱逐回台。而你莫先生就不同了，你是行动组长，又有充分的证人、证言和其它证据证明你走私、运输、储存军火，这是重罪，不仅港府会判处你徒刑，你回到台湾的上司也会让你背黑锅。不但你的大好前程戛然而止，就是被上级执行纪律也未可知。我说的对吗？”
莫之英慢慢听出了麦金塔的用意，心里有了数，他悠悠地喝了两口热茶，说道：“你想让我干什么就直接说吧，不用东扯西拉吓唬我。”
“我头先讲过啦，我是政治部的，搵你来是想帮助你，与你探讨一下我们之间合作的事情，以便让你尽快摆脱目前的困局。”
莫之英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紧盯着麦金塔的蓝眼睛：“怎么帮？”心想，这个鬼佬还他妈真是中国通，不仅中文流利，逻辑严密，还准确地探寻到莫之英心里最大的隐忧，这是借此要挟他做个双重间谍啊。
昔日的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在远东曾经拥有首屈一指的影响力，印度、新加坡、马来亚、缅甸等国家都是它的势力范围，随着二战的结束，美国崛起，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日不落帝国已经日落西山，不再享有昔日荣光。不过，英国人还有香港作为它的殖民地和远东的桥头堡，如果能在台湾情报机构内部发展一个鼹鼠，绝对是英国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麦金塔诡异地笑了笑，从手边的档案袋拿出几张照片。
“这个人你认识吗？这个呢？那这个呢？”
这几个人莫之英都认识，都是台湾情报机构在香港的负责人，有“中二组”的，有“中六组”的，有“国家安全局”的，也有“中美情报中心”的。他不知道麦金塔是询问他还是试探他，就摇摇头答：“不认识。”
“莫先生有点不配合呀，这可不是好的开端。”
莫之英摆出一副苦瓜脸：“阿Sir，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就是个搞行动的炮灰。”
“好嘢！简单讲，”麦金塔伸出两个指头：“我只需要莫先生两个条件：一、告诉我你们在港府内尤其是在香港警务处高层卧底的名字；二、在我们之间的合作协议上签字。”
莫之英摇摇头：“发展卧底不是我的职责，有没有卧底我也不知道。”
麦金塔诡异地笑了笑：“那好吧，第一个条件取消，不过鉴于莫先生的合作态度，我可以告诉你，在查抄香港站和仓库的同一天，政治部的李福基高级警司和反黑组的李洛夫总督察都已落网了。”
莫之英又一次被震惊了，他只知道反黑组负责人李洛夫是“自己人”，却不知比李洛夫级别更高的李福基也是情报局的卧底。他心里凉了大半截，完了，好容易恢复元气的情报局香港站及其苦心经营的关系网几乎被连根刨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麦金塔摇摇手指：“第二个条件你回去好好考虑一天，不用咁急讲埋俾我（不用这么急告诉我）。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说罢，按了下铃，让看守把莫之英带出办公室。
莫之英回到监室一头倒在床上，两眼发直盯着天花板，麦金塔说的话犹在脑子里轰然作响。
显然，这次针对香港站的大规模行动是港英当局受到中共方面的压力而采取的，如此清楚而具体的材料也是中共方面提供的，可中共是如何掌握如此准确的情报的呢？湘江计划策划得如此周密，连他也只是奉命负责后勤保障的部分工作，对计划详情可以说一无所知，中共又是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的呢？至于情报局在港警高层的卧底，只有站长才全部掌握，有个别他听说过，但从没见过面，怎么会一夜之间都暴露了呢？还有那六个仓库，寻找和租用是他一手操办的，台湾来货也是他带人接的，全站上下只有站长和他知道全部六个仓库的位置和里面的东西，居然也在同一天被港警突袭，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站长早已与中共有联系？
他蓦地想起他和田之雄帮站长找回钱夹的事情，田之雄也看过那张有仓库地址的收据！想到这儿，莫之英的后背竟沁出一层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