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城西三十里,丘陵如卧龙盘亘,层叠梯田仿佛天神登天的阶梯,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土黄色泽。田埂之上,一面面杏黄旗帜在渐起的晚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中央浓墨的“明”字下,三道横杠组成的火焰图腾,宛如被风撕扯却永不熄灭的圣火。
卓青麟独立于山腰处的木制了望塔顶,山风鼓荡着他玄青色的袍袖。他目光掠过下方梯田里结束劳作、三三两两聚拢歇息的农人。
他们腰间大多系着同样火焰图腾的布带,粗糙的手掌拍打着沾满泥土的裤腿,粗犷的歌声便随风飘了上来,正是改编过的明教教歌《圣火昭昭》,歌词里融进了对沃土和收成的祈愿。
“……圣火昭昭,沃土昭昭,耕者有食,劳者得袍……”
这歌声,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下方新开垦的田地,也缠绕着卓青麟的心绪。两年了,他刻意收敛明教那足以燎原的锋芒,如老农侍弄秧苗般,将全部心力浇灌在梧州这片土地上。
五行旗的三万将士,早已褪去草莽的粗粝,筋骨里锤炼出钢铁般的意志与令行禁止的肃杀。
念及上周演武场那震撼的一幕——金旗五百锐士齐声高唱教歌,周身气息竟在歌声中连成一片,血气奔涌,阵列如墙推进,盏茶功夫便悍然撕裂了由数位二流高手组成的防御圈——那种由纯粹信仰点燃、近乎燃烧生命换来的可怕力量,连他这个一手促成此局面的教主,心头也掠过一丝凛然。
“教主,青衣卫密报。”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脚步轻得像掠过草尖的风。
卓青麟没有回头。来人是沈炼,林远图在南方战区倚重的三大金刚之一,一身皂衣紧束,勾勒出精悍的身形。他双手捧着一卷色泽深沉的竹简,躬身行礼。
袖口微微卷起,露出小臂上一截活灵活现的青蛇纹身,蛇首昂起,蛇信微吐,栩栩如生——这是青衣卫核心成员独有的标记,象征着调动三地密探的无形权柄。
他接过竹简,粗糙的竹片边缘摩擦着指腹。展开的刹那,目光扫过上面用密语刻写的细小字迹,卓青麟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沈炼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沉铁坠地的分量:“三日前,双龙湖决战落幕。北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畔。朱明太祖朱元璋重伤濒危,水师大将俞大猷……当场战死。消息如野火燎原,已传遍十七州。南楚兵部加急军令昨夜抵达,命各部即刻戒严,枕戈待旦。”
几乎同时,了望塔下巨大的演武场中,爆发出震天的呼喝!五行旗将士正在演练卓青麟结合前世记忆与五行生克之理改良的新战阵。
木旗的藤甲兵举盾如林,瞬间组成浑圆的守御之壁;火旗掷弹手的身影在盾墙缝隙间幽灵般穿梭,手臂奋力挥出,沉重的陶罐划破空气,带着刺耳的呼啸砸落在模拟的“敌阵”区域。
“轰!轰!轰!”
沉闷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并非火光,而是浓烈呛人的黄白色烟雾猛烈喷发,翻滚升腾,如同妖魔现世张开的巨口,顷刻间便将整个演练方阵吞噬。
烟雾弥漫,遮蔽了视线,只闻其中金铁交鸣、脚步奔踏、号令短促,杀伐之气透烟而出,直冲霄汉。
然而,这精心打磨、初露峥嵘的军阵奇观,此刻却因手中竹简上冰冷的死亡信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霸王项羽……最后时刻,竟于千米之外,掷戟射杀先天中品的俞大猷,重创朱元璋?”卓青麟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了望塔冰冷的金属栏杆,每一次轻叩,坚硬的金属表面便无声无息地凹陷下一个清晰的指印,细密如同蛛网。
先天中品!那是足以镇守一州、名动四方的大将,竟挡不住霸王濒死一掷?那份绝境中爆发、玉石俱焚的滔天伟力,恐怕已触摸到了那传说中先天大圆满的门槛!
沈炼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亲眼目睹地狱般的余悸:“北楚密探拼死回报。霸王最后立于双龙湖波涛之上,如履平地。手中大戟挥舞……风雷相随,湖水倒卷,七艘朱明楼船……倾覆碎裂。朱明最精锐的背嵬军,折损过半。岳飞……此刻仍在双龙湖,收拾残局,打捞袍泽遗骸。”
一阵强风猛地卷过梯田,千百面杏黄旗疯狂舞动,发出裂帛般的声响,汇聚成一片悲怆的呜咽。
卓青麟的目光越过高高低低的丘陵,投向遥远而不可见的北方。那里,是分隔北楚与南楚的天堑——浩荡奔流的大江。
五年前,北楚与朱明两大巨头开战,战火焚天,南楚趁机鲸吞蚕食,扩张疆域。如今,霸王陨落,北楚这头雄狮轰然倾倒,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朱明虽惨胜,却也元气尽丧,如同被拔掉爪牙的猛虎。
这盘维持了十年之久的天下棋局,随着双龙湖那惊天动地的落幕,已被彻底掀翻、搅碎,再无章法可言。
北楚的赫赫凶威,半数系于霸王一身。项羽,就是北楚那面永远飘扬、永不倒下的不败战旗,是整个国度凝聚不散的军魂!他以身为饵,踏入朱元璋布下的死局,最终拼了个同归于尽。
朱明虽胜,但三十万百战精锐埋骨双龙湖,千条艨艟巨舰化为湖底残骸;北楚虽败,二十万战损之下,竟还奇迹般地保留了近六十万可战之兵!
真正的致命伤,在于双方的擎天之柱——北楚霸王魂断双龙湖,留下年仅四岁、懵懂无知的幼子;朱明太祖重伤垂危,昏迷不醒,随侍在侧的,竟只有一个年方十六、不谙世事的皇孙朱允熥!
这哪里是胜负?分明是两败俱伤,天地同悲!
“飞鸽传书榕湖,”卓青麟的声音斩断了呼啸的风声,冷硬如铁,“命榕湖县不惜一切代价,加快吸纳明教弟子入册。原西四地的备用粮仓,立刻着手,再行扩建三成!务必!”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沈炼,“再传讯贾钥,《九阴真经》的注解,让李莫愁道长务必倾注心血。命贾钥本人,每月必须返回榕湖县一次,亲自督导县兵的操演!保持战力!秋收后全民演武,不得有误。”
沈炼肃然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望塔的阴影之中。
恰在此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鸽哨声自塔下悠扬响起。卓青麟垂目望去,一只神骏的灰羽信鸽正收拢翅膀,灵巧地落在一根光秃秃的木桩上。
它纤细的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筒,筒身在渐暗的天色里,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的银芒——这是朝阳剑宗最高等级的紧急通讯标记!
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紧。他快步走下塔楼,取下竹筒,展开里面素白的信笺。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女儿卓玉儿那尚带稚气却已显风骨的笔迹:
“爹爹!我学会啦!莫愁师父的‘三无三不手’!昨天演武,我一招‘无孔不入’,就把云涛的剑打飞出去老远!掌门捋着胡子直乐,说我的进境比五叔公当年还要快呢!”信纸末尾,一个墨迹未干的歪歪扭扭大笑脸旁,还添了个眼泪汪汪、鼻子画得老长的小人儿,显然是被打飞了佩剑、委屈巴巴的卓云涛。
一丝暖意,如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化开了卓青麟眉宇间凝结的寒霜。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活泼跳脱的字迹,女儿扎着双丫髻,得意地扬着小脸,举着那柄特制的精钢短剑追得弟弟满院子跑的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朝阳剑宗的信鸽,总是如此,一半是宗门要务,一半是琐碎却足以熨帖人心的烟火温情。他还记得去年,卓云涛初离娘亲、拜入剑宗门下时,是如何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如今,竟也能在大师兄林向南那凌厉的剑招下,勉力支撑三十个回合了……时间,过得真快。
翻过信纸,是林平之那锋芒毕露、力透纸背的字迹,每一笔都似出鞘的利剑:
“本月藏经阁新录贾氏献《玉龙九转玄功》抄本一部,已详加注解完毕。莫愁道长精研此功,触类旁通,于《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篇’有全新体悟,言其法门或可补足我派传承中‘易筋锻骨篇’行功之细微缺陷,裨益深远。另,掌门建言,梧州士官生枪法课程中,可引入‘燎原百击’精要,以增战场搏杀之能!”
卓青麟的指尖,在“燎原百击”四个铁画银钩的字上停顿。这门枪法绝技,源于他在八极枪刚猛无俦的根基上,融入破杀矛法中那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境,草创而出。
后被枪法大家林冲反复打磨、去芜存菁,最终完善定型,作为一份厚礼,赠予了朝阳剑宗。
卓绍阳执掌剑宗以来,心胸气魄远超他前世所见过的那些抱残守缺的掌门,其四处搜罗、交换、乃至开放宗内珍藏,只求门下弟子博采众长。这份眼界,令人心折。
他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在那信纸的背面空白处,落下回复:“枪法‘燎原百击’可择其基础精要,纳入士官生课程。然此枪法杀伐酷烈,需配合‘信仰狂热’之心境,并与军阵协同演练,方显其威,切忌个人血气之勇。建议:着林向南师叔遴选亲传弟子数名,亲赴梧州,观摩五行旗演武,体悟军阵杀伐之气与个人武勇之别。”
笔锋收住最后一个字,卓青麟将信笺仔细卷好,重新系回信鸽腿上。灰鸽咕咕低鸣两声,振翅而起,化作一道迅疾的灰影,射向东南方沉沉的暮霭深处。
那里,是青云山脉连绵的雄浑轮廓,朝阳剑宗的山门,便矗立在最高的朝阳峰巅。他知道,这小小的信使,将要飞越三州广袤的河山,才能抵达妻儿所在的温暖屋檐。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梧州城。唯有城中心那巍峨的城主府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大堂中央巨大的沙盘。
五行旗的五位旗主围立四周,个个面色凝重如铁,听着卓青麟以木杆指点江山,剖析北楚崩塌后即将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
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俱备,北方的双龙湖区域,被特意染上了一层刺目的暗红色。
厚土旗旗主颜垣,一个满脸虬髯、壮硕如铁塔的汉子,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砸在沙盘边缘,震得代表城池的木块嗡嗡乱跳,粗声吼道:“教主!天赐良机啊!朱明被霸王项羽临死反扑,骨头都打折了!北楚没了霸王,亦是一群没头苍蝇!咱们南楚东线二十万大军,加上太湖军区的水师,南北夹击,拿下朱明最肥的江南膏腴之地,还不是手到擒来?弟兄们手里的刀枪,早就饥渴难耐了!”
“不可!”卓青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颜垣的激昂。
他手中的木杆稳稳指向沙盘上南楚的都城位置,那枚代表南楚朝廷的金色龙纹标记,在灯火下闪着冰冷的光。“我梧州,是南楚内阁眼中的试验田。这两年他们看似对我们不闻不问,任我们折腾,实则无数双眼睛日夜盯着!北楚骤变,南楚朝廷必然调集重兵北上争利,此刻我们若冒头,稍有异动,便是授人以柄,正好被推出去当那探路挡箭的石子!五行旗的兄弟,绝不能成为棋盘上随意牺牲的卒子!”
锐金旗旗主庄铮,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人。他眉头紧锁,沉声道:“教主,那我们这两年厉兵秣马,兄弟们流血流汗,五行旗军阵有成……难道就白费了?坐看别人抢肉喝汤?兄弟们心里憋着一股火!”
“火,要烧在当烧之处!”卓青麟的木杆倏然移向沙盘的西南角,那里代表的是辽阔但相对贫瘠的西荒之地。“朱明、北楚两败俱伤,如同两头巨兽同时倒地,流出的血,会引来更凶残的豺狼!西部那些剽悍的部族,湘军那群虎视眈眈的军头,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沉寂多年的东吴孙氏,暗中蛰伏,爪牙早已磨利。还有南唐,这两年李存孝在南面开疆拓土,打得风生水起,北面李广那老将守着边境,眼珠子怕都要瞪红了,岂能没有想法?天下将乱,群雄并起!梧州,是我们费时多年打下的根基,有梯田粮仓,有源源不断的兵源!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本钱!以静制动,后发制人,方为上策!”
沙盘上,代表各方势力的各色小旗,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彼此虎视眈眈。油灯的光芒明明灭灭,在五位旗主或刚毅、或沉思、或犹疑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