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他的梦境】镜花囿于水月（一）
事实上，倘若忽略掉其中无尽的恶意和怨念，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眼珠呈碧绿色，在强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仿若上好的翡翠，睫毛浓密而卷翘，足以在眼底盖下一层阴翳。
而借着光亮，左镇潮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那是个大概二十二三岁的男人，有一头微卷的黑色短发，发丝乖巧地缀在额上，五官精致而昳丽，西方的深邃与东方的秀美在这张脸上被融合到极致，美得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然而再漂亮的一张脸，此刻姿态诡异、肌肤惨白、毫无生机地望过来，也只让人觉得汗毛直竖。
那双无机质的碧色眼瞳带着强烈的非人感，缓缓转动，看向了左镇潮的方向。
直直把她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睛被灼烧得几乎要睁不开，灵视在不停叫嚣着警报。
【警告：】
【检测到高危敌对单位：怨灵 LV.4】
LV.4？？？！！！
左镇潮脸都要绿了，这是她能打的等级？！
在三人骇然的注视下，那个“人”的嘴唇开始上下翕动，从喉口发出了声音。
“你”
它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很聪明”
她只感觉自己脸部的肌肉都要抽起来，竭力抑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四肢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继续向一侧歪去，直到歪到一个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角度，白皙修长的脖颈从中间折断，露出血肉模糊的断面。
它漂亮的嘴唇弯了起来，诡异地笑着。
“我”
“很”
“喜欢你”
秦子焕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攥住左镇潮垂在身侧的手，恶狠狠地盯着那张脸。
动不了……该死，腿不受控制！
那张脸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翡翠般的碧色眼瞳却像是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倏地转过去，面无表情地盯着秦子焕拉着左镇潮的手。
“打扰”
“休息，吵”
它每说出一个字，嘴角的弧度就放平一寸。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一股仿若来自地狱的极致阴寒，顺着那狭小的门缝，从A321室中陡然溢出！
地面开始渗血，猩红色的液体伴随强烈的铁锈味迅速上涨，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蔓延到了三人的小腿！
与此同时，左镇潮的背后传来一道冷静的声音。
“莫衍真……”沈佑心说，“你已经死了吗？”
左镇潮不知道为什么沈佑心此时还能说话，但多亏他这一句话，她感觉身体的掌控力回来了些许，她的手指似乎能动了。
可当她听清楚沈佑心说了什么的时候，她恨不得就这么晕过去。
「难道没有人教过沈医生，最忌讳在厉鬼面前讲什么死不死的吗！」她在心里大吼，「没听说过笔仙吗？！」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东西并没有发狂。
在听到“莫衍真”三个字的时候，它将扭曲的脖颈稍微正了正，那无神而空洞的眼睛像是突然恢复了些许的人气，呈现出几分近乎可怖的鲜活来。
“我——”
“一直活着。”
它这样说着，再度慢慢看回了左镇潮，只是眼中的血色越发浓郁，深到近乎要溢出——
“我不喜欢一个人。”
它的声音似乎在逐渐变得真实，语气越发接近于一个活人，左镇潮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感觉。
“你们和另一只小老鼠……都不能离开。”
血色凝聚成的赤色液体在它眼眶中滚落的那一刻，他们脚底的血液飞快上涨，极短的时间内就上升到左镇潮的腰腹近乎胸腔的位置。
也是同一瞬间，左镇潮终于完全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她向右踏出一步，让翻涌的浪潮将身边的两个人往楼梯间方向猛推，裹挟着他们远离这只厉鬼。
在血水即将蔓延到她的脖颈，彻底封住口鼻的刹那——
『诏狱·束』！
金属破空的声音骤然响起，数道如手腕般粗壮的漆黑锁链从无边的血水中飞出，几息之内将眼前那个东西彻底缠住，禁锢住它的四肢和头颅！
【警告：】
【宿主的hp已低于0%】
【寿命即将清零，宿主将在10秒内彻底死亡】
【9】
铁锈和甜腥的气息弥漫在鼻腔与喉口，早就分不清哪些还是她自己的血液。生命如砂砾在指尖迅速流失，她甚至失去了咳嗽和挣扎的力气，四肢在僵化、器官在停摆——
只有那些锁链，那是她双手的延伸。
【8】
剧烈的疼痛和痒意弥漫在整个上半身和胸腔，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快要跳出来了一样，呼吸开始越来越困难。
可在这一瞬间，疼痛让她无比清醒。左镇潮恨不得猛拍自己大腿，刚刚为什么不留1个属性点加在体制上，这样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
【7】
她听不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声音，感受不到要没过她头顶的血水，系统在脑海中的倒数声也聒噪无比。
【6】
【触发技能：明刑不戮（被动）】
【技能效果：当主动技能起效，对方将有10%概率被灌入[恐惧]情绪，持续2分钟。】
在无数的喧嚣中，她听见了这样一道声音。
【5】
然后，漫天的血水凭空消失，不见任何潮湿的痕迹。沈佑心和秦子焕不知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走廊之中，只剩下她和眼前那个东西。
它撑在门框上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接着死死抓住，用力到连青筋都清晰可见。
被锁链缠上的一瞬间，像是突然醒觉一般，它从漫天血海之中，看见一双瑰丽的紫瞳。
道道紫气乍现，从它的视野里轰然炸开，翾腾不息，焕赫如天威。
那是一种来源自灵魂本源的忌惮，奇异而特殊的情绪蚕食它仅剩的人性，让它甚至不由得摇晃着后退了一步，连站都站不稳。
【4】
遗憾的是，等级悬殊实在太大。在初期的震撼过后，[恐惧]在逐渐失效，根本无法到达完整的2分钟。甚至不过几息，它就彻底恢复。
眼眶中的血水不停向外流淌，可那双恢复生机的碧绿眼瞳却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害怕。
它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疑惑。
它不明白。但是这些锁链，太碍事了。
【3】
“咔嚓”一声，锁链被轻而易举地掰开，简单得像是撕开一张纸，那些玄黑的金属轰然破碎、散落一地。
它从门后方移出另外半边被血液浸染的身体，扭了扭自己的手腕，缓缓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2】
左镇潮这才彻底看清它的模样——它的四肢、躯干，甚至是上下半身……全都错位了，像是被残忍地生生折到另一边一样。
浑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只有它的脸和手。
她眼睁睁看着那双苍白的手慢慢覆上了她的眼睛。手指的触感凉得如同冰块，可动作却温柔而缱绻。
【1】
意识消失的瞬间，有人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留下来。”
“陪我永生。”
*
“……”
“……姐……”
“……小姐！”
左镇潮猛地回神，抬眼就发觉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女人，正有些关怀地看着她。
她下意识地观察四周，自己正站在一个看上去就很高档的大厅里。
背后是一个前台，门口站着两个装备齐全的保安，不远处是玻璃隔开的园林天井，绿植在阳光下抖落着枝叶上的露珠。
她这是……在哪里？
“小姐，您没事吧？”眼前的女人更担心了，柔声问道，“您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先为您呼叫医疗团队，您的行李先运到新家里，可以吗？”
行李？新家？
左镇潮有些疑惑，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拎着一个包，而行李箱正被眼前的女人推着。
……对啊，怎么忘了。
今天是搬家到景苑华栋的日子。
左镇潮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花了不知道多少精力和时间，才终于攒到这么多的钱，够买下景苑华栋A311室。
今天对她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本来应该很期待的才对。
……奇怪，为什么会忘了呢？
她摇摇头，对面前的女人道：“不用，我只是想事情，在发呆而已。”
女人顿时松了口气，再次专业地微笑起来：“好的，那我带您去A311室，期间和您再确定一下居住期间的具体事宜……”
她跟着女人绕着中央那个漂亮的天井走到南侧，乘坐电梯上楼。电梯门缓缓关闭的时候，左镇潮眼尖，瞧见电梯有一侧贴着类似于公告板的东西。
上面贴着几张海报和张贴画，似乎都是有关于某个人的演出和获奖情况。
她仔细看了下，发现主角竟然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
“这是A栋一位业主提出的小设计，在电梯里放一个公告板，用来宣布业主们正在或即将发生的喜事。”女人见她好奇地盯着那里，解释道，“主要是用来交流邻里感情的，您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帮您——”
“啊，暂时不用。”左镇潮说，“但我看上面不是只贴了一个人的海报吗？”
“……是的。”女人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专业地微笑道，“或许是其他业主还没有表现出对这里的兴趣？”
将左镇潮带到位于31层的新房，为她简单做了周边环境和一些基本介绍后，女人就礼貌地告辞了。
左镇潮在自己巨大又豪华的新家里逛了一会儿，虽然早就对这里的布局一清二楚，但站在高楼阳台上，欣赏江景的时候，不免还是感觉有些新奇。
过了一会儿，她请的家政到达，阿姨尽职尽责地帮她整理行李、打扫卫生，一切完毕后，左镇潮才再度无所事事地闲了下来。
「好。既然没有事干，那就来工作吧！」
左镇潮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开始炒她的美股。这是她发家的东西，赚钱全靠这玩意儿了。
然而她信心满满地对着电脑屏幕盯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鬼东西她压根不会。
写的都是什么鸟语？
她之前……到底是怎么赚钱的来着？
左镇潮不信邪，又打开自己的账户看了一眼，被那一连串的“0”闪得头晕目眩。看起来她这几年已经把这辈子的钱都赚完了，事到如今她已经完全不需要工作。
「……总感觉这个时候、脑子里应该有一个很尖酸刻薄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吐槽我才对……」
「太可怕了，我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她把电脑放下，看着楼下庭院中茂林修竹、阶柳庭花的盛景，也歇了继续在楼上待着的心思，干脆去底下逛一逛。
景苑华栋的庭院实在太大，左镇潮还没从这栋楼走到下一栋，就感觉自己已经气喘吁吁。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庭院里偶尔可见三三两两的散步行人，她就近找了把长椅坐下，背靠着一排灌木丛休息。
坐了没几分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琴声。
清朗而悠长，却节节分明，音阶起伏好似珍珠散落、白玉落盘，如若身处圣堂。
左镇潮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个好像不是电子设备外放的。
——真的有人在附近弹琴。
她站起身，甫一回过头，便瞧见灌木丛后方平坦的草地上，竟然立着一架钢琴。
钢琴旁，有个人。
此时正值黄昏，熹微阳光透过半折柳枝，细碎地洒落在琴键上。
光斑亲昵地亲吻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夜风停驻于少年微卷的发尾、浓密的睫毛，卷下星辰落进他如橄榄石般晶莹剔透的眼中。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还有些稚嫩、脸颊也带着些婴儿肥，身量还没跟上不停抽条生长的骨骼，肩膀略显清瘦。
他半垂着白皙的脖颈，坐姿挺拔如鹄峙鸾停，引人驻足。
左镇潮在少年那张明显带着西方色彩的混血脸蛋上停留了一瞬，再度专注于对方的琴声。
她对音乐的鉴赏力就是普通人水平，一听古典乐只想睡觉，可这段钢琴都快把她弹哭了。
片刻后，一曲终了，余音止息。
少年垂着眼，十指还停留在刚刚的琴键上，似是在留恋什么，不愿离去。他不起身，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这样呆呆地坐在钢琴前——
直到一阵掌声响起。
少年愣了一瞬，顿时像是只被惊吓到的小兔子，漂亮的绿眼睛瞪得滚圆，戒备地向掌声响起的方向看去。
那里站着一个没见过的女性，在对着他疯狂海豹鼓掌，眼眶还红红的。
少年：“……”
他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撇过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起身走人。
刚刚转过身，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有些僵硬地朝左镇潮的方向鞠了一躬，似乎是感谢她的倾听。
举手投足颇有些大师风采。左镇潮觉得自己这是遇见高人了。
然而这孩子也没等她说话，一溜烟便不见人影，她看着少年远去的方向正是A栋，就猜测他应该是住在这里的哪一家的孩子。
这琴声让人如听仙乐耳暂明，但她倒也没有为此耗费多少精力，只打算将其作为一次新奇的体验。
——直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一天傍晚她去庭院里闲逛，都能遇见这个孩子在弹琴。
别问她为什么天天闲逛，退休生活不是理应如此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置太偏僻，她全程就没看见过其他人，少年也只有她这一个沉默的听众。
去的次数一多，少年似乎都习惯了她的到来，看见她照旧坐在那条长椅上，还会跟她点头打声招呼。
不过还是一言不发。
在大概第十天的时候，已经把对方当成人形唱片机、甚至还边吃晚饭边听琴声的左镇潮，终于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不太妥当。
彼时她正拿着阿姨给她做的热气腾腾的煎饼，一口下去满园飘香，自然也飘到了不远处的少年那里。
于是，左镇潮在优美的琴声中，听到了一阵极为明显的“咕噜咕噜”的动静。
左镇潮：“……”
她停下咬饼的动作，不确定地看了少年一眼。
成功将少年的耳根看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红，最终他连一首曲子都没弹完，手直接狠狠往琴键上一按——
“铛”！
左镇潮啃煎饼的动作顿时又被吓停了，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少年站起身、直接落荒而逃。
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感觉。
收起视线，左镇潮又看回自己手里的煎饼，不由得陷入沉思。
要不下回……拿个不那么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