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融雪奔潮之声（一）
12月10日上午八点整，S市高铁南站。
年尾将至，高铁站中的人流量比之平时更甚，门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已经有不少人拖着行李箱排队等在检票口。
茂毛猫翘着二郎腿坐在等候区，一边翻手机通讯录，一边不停抖动自己的小腿。
婴儿刺耳的啼哭，中年男人大声打电话的怒骂，各种听不懂的方言搀着行李箱在地面滚动的响动、错杂的脚步声。人间百态汇集在一起，吵得他耳朵很疼。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名为“岱南古宅，易如反掌”的三人群聊，最后一条消息止步于他本人发出的“明天早上8:00在南站集合，大家不见不散”。
他焦躁地换了一只腿翘，右上角的时间已经从“8:00”变成“8:10”，然而抬头四目望去，川流不息的人群密密麻麻，没一个是他正在等的。
时间悄无声息地又转过十分钟，车站广播都快开始催促检票了，茂毛猫终于耐不住了，当即从椅子上窜起来，抬腿就要往大门口走。
他越过边上的几个无主的行李箱，又越过行李箱旁边睡着的少女——
等等。茂毛猫停下脚步。
他站在行李箱边，低头看着坐着都能困得把眼睛闭上的少女，观察了许久，终于将此人与自己记忆中的人对上。
他恍然大悟，当即把人拍醒：“大师！您怎么睡在这里啊大师！我还以为您和临春小哥都放我鸽子呢！”
他的视线被边上行李箱挡住了，没想到她就离自己这么近。
左镇潮困得神志不清，被他好一阵晃悠，终于意识回归了些。
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你好，你也到了……呃、几点了？”
“已经快检票了，您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坐这边上睡着了？”茂毛猫有些抱怨，絮絮叨叨道，“哎呀，您这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左镇潮其实到得很早，大早上五六点的时候她就站在南站门外了。
其一是因为她长那么大第一回坐高铁，生怕出问题，就想着早点来，其二也是因为她长那么大第一回坐高铁，昨晚有点兴奋，压根没睡着。
她都不好意思讲，太丢人了。
糟糕的休息质量让原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坐在大厅里面等候的时候，差点没这么晕过去。
她还以为自己直接比较狼狈地倒地上了，原来还特意等坐到椅子上才睡吗？
「……」兰达姆欲言又止，像是要说点什么，却不方便这会儿讲。
左镇潮还半懵着，面对茂毛猫的一连串问题无法作答。
茂毛猫没听见她回复，也没在意，大佬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我帮您买票了，我们现在就等着临春小哥来就行，您看见他没？”
左镇潮摇摇头。
“嘶，不对劲啊。临春小哥不是那种会迟到的人……您稍等哈，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茂毛猫说完这话就拨了楚临春的电话，然而对面的铃声响了一个来回，最终自动挂断了。一个打不通，他又立刻打了第二个。
左镇潮打了个哈欠，也在论坛上给临春发消息，询问他究竟什么情况。
她不认为楚临春会突然放她鸽子，毕竟昨晚他还特地跟她知会了一声，让她今天把面具也带上。
左镇潮询问原因，他就说自己起了一卦，结果并不是很好，这面具常年供奉在他师父的道观里，染了三圣清气，或许对这次委托能有些帮助。
论坛消息也没回。
“这下怎么办？要是再等下去，车就要开了！”茂毛猫急得团团转，“临春小哥别是来的路上出什么事了吧？不行，我先跟协会报告一声……”
左镇潮把能联系上楚临春的方式都试了一遍，消息皆是石沉大海。
兰达姆无法检测他的位置，证明此人并不在附近三公里内，也就是说他不在高铁站里。即便现在联系上他再赶过来，十有八九也赶不上检票了。
她现在已经清醒了大半，目光瞥向另一边检票口上方的电子屏幕，想看看距离检票还有多久。
然而，就这样往旁边看的一眼，双目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烫，熟悉的热意灼烧眼球。
一股若隐若现的赤红色雾气从边缘处涌入视野，像是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又像是笼罩在这一方车站高耸的穹顶上。
喧闹的车站似乎一瞬间静谧下来，无数噪音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纱才能传入她的耳中，如同潜伏在日常生活下的危机，诡异而隐蔽。
左镇潮忍着双目的灼烧感，借着目前只有LV.1的灵视四处张望。她环视整个候车大厅，只能看见那一层如雾气般若隐若现的红色，却完全找不到红色的来源。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在灵视的视野中，怨灵散发出的是纯正的黑色，而非赤红。
难道这个突然出现的东西，不是怨灵？
双眼的灼热感在不停加剧，她视线逡巡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就在那股热意攀升到她快要无法忍受的瞬间，眼前突然落下了什么东西，视线猛地被一片黑色的滤镜遮挡住了。
一只手从她的肩膀后方伸出来，正了正刚刚戴到她脸上的墨镜。
陌生而磁性的男声破开层层迷雾，自她的耳后响起：“别看了，你的眼睛还承受不住。”
话音一落，眼前满世界的红色像是突然被橡皮擦却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喧闹声再度开始传入了她的耳中，眼睛的灼烧感顿时不见了，一切都恍若隔世。
左镇潮当即转过头，对上一双无比漂亮的眼睛。
那是一双非典型的狐狸眼，眼型狭长，内眼角微微下沉、弯如新月，上扬的眼尾透着点点若隐若现的红。
虹膜好似有万片碎金动荡闪烁的海水，呈深邃的幽蓝色，外圈却笼着一层天青色的光晕，眼波流转间像是闪着细碎的光。
漂亮得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倒像是戴了美瞳。
那双眼睛的主人朝她笑了下。
即便是在诸多帅哥围绕之下逐渐已经产生抗性的左镇潮，也因这个笑容晃了晃神。
男人朝她伸出手，温热的掌心暧昧地擦过她的脸颊，他将戴在她脸上的墨镜摘下来，又戴回了自己的脸上。
左镇潮这才彻底看清这个男人的长相与穿着。
一身青色的中山装，长至腰际的麻花辫，耳边垂落的赤色流苏以及过分优越的脸蛋。倘若他没有戴那副标志性的小圆墨镜，还能真有几分古典美男的韵味。
现在瞧着，反倒是有些江湖骗子的感觉。
这墨镜往鼻梁上一架，彻底遮住背后惊艳的眼瞳，却遮不住直直盯着、一眨不眨她的视线。
男人的目光从墨镜后方毫不避讳地射过来，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瞧，唇角的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左镇潮回顾自己的记忆，并没有见过这个人的印象。刚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茂毛猫，就见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茂毛猫的眼皮抽搐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些飘忽、又有些不确定，表情僵硬得甚至有些狰狞。
小心翼翼地问那男人：“您是……您怎么会在这里？？”
“噢，小楚临时有点事，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男人倒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嬉皮笑脸地，很自然地回答他，“他托我给二位赔礼道歉，接下来我会全程代替他，行吗？”
茂毛猫闻言脸都白了一半，想也不想就回答：“不、不不不，您太客气了，当然没问题，我现在就去给您买票！”
左镇潮能看得出来，茂毛猫此时有一大堆疑惑，然而在这男人面前，他什么都不敢问，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头也不回就跑远买票去了。
只留下她和这个奇怪的陌生男人独自相处。
尽管茂毛猫直接同意了由这个男人代替临春执行委托的请求，但左镇潮对于这人说临春临时有事所以找他来代替的事儿，不太信服。
就她和楚临春短暂的接触来看，他不像是会那种会一声不吭就失约的无礼的人。
如此想着，她暗中将视线移到了男人身上，却和对方向她看来的目光直接撞上。
他丝毫没有尴尬，反而是咧开唇角，狐狸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他对她伸出手：“幸会幸会，怎么称呼？”
“客气了，我姓左。”左镇潮握住他伸来的手，“……冒昧问一下，楚先生是临时有什么大事？他完全不回消息，让人有些担心。”
她只是象征性交握一下，本想立刻收回来，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力道，禁锢住她的手，丝毫动弹不得。
耳边同时传来若有若无的轻笑声，带着些蛊惑：“年轻人嘛，这个点兴许是还没起呢？”
左镇潮抬头，隔着那副墨镜，猛地一头扎进男人那双幽蓝的眼瞳里。
她的耳边突然嗡鸣了一声，如同周围一切的感知都被抽离，眼前只剩下那一点烛火般的幽蓝，在她的注视下静谧地燃烧着。
男人的声音还在若隐若现地传来，好似睡梦中的回响：“不必多加疑虑，相信我的话就好……”
他的话语在这一刻显得尤为令人信服，左镇潮下意识就想要遵循他的意思，彻底放弃思考。
就在那一瞬间，脑海一阵刺痛，她猛地惊醒！
心下满是愕然。
怎么回事？她刚刚怎么会想要就这么听从他的话？？
这人刚刚想催眠她？
左镇潮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立刻往后退出一步，看向男人的目光带上了隐隐的戒备。
“……哎呀？”
男人墨镜背后的狐狸眼微微瞪圆了些，似乎很是惊讶。
然而不过片刻，他再度笑了起来，眼中的兴味与探究又浓了几分。
“真有意思，看来这招对你无效啊？从前可是百试百灵呢。”
左镇潮沉下脸：“……你到底是什么人？把楚临春怎么了？”
“哎，这么严肃作甚？我又不是什么坏人，难道还会伤他不成？”男人有些好笑，挑起眉瞧她，“你要是不信我的话，不如就直接问问他本人？”
他话音刚落，左镇潮的手机便相当应景地震动了一下。
是楚临春的V信。
[临春：抱歉前辈，方才有急事耽搁了，现在才有机会回您消息]
[临春：在下门派中暂且出了些小问题，约莫需要点解决时间]
……的确像是楚临春的语气。但他这发消息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
「宿主，检测了对方的登录Ip，与先前和您对话时的无异。」兰达姆说道，「不过，保险起见，建议您还是直接和对方通电话更好。」
左镇潮深以为然，直接给楚临春打了个电话。
她进行验证的同时，男人只是饶有趣味地在一边看着她，全程一言不发。
通话铃声只响了几秒便被接起，对面传来楚临春如清泉漱石般悦耳的嗓音，带了几分疑惑。
“喂，前辈？”
听不出半分异样。
“你那边现在情况如何？”左镇潮直截了当地问，“突然来不了，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啊，您不必担心我。”
听到她的问题，楚临春的语气顿时柔和了几分，听着甚至有些缱绻。
“只是一些突发状况，我今日之内就能解决，或许要明天才能到达委托场地。
“我担心因我的关系误了事，因此特意请人代我过去了。您应该已经遇见振灵先生了吧？”
“——”左镇潮以为自己没听清，“谁？”
“振灵先生……啊，难道他还未到？”楚临春有些诧异，“不应当啊，他同我说已经在车站候了好几个小时了……”
左镇潮沉默了，她欲言又止地看向男人，对方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确认完了？”他笑着问，“这下信了吗？”
“……保险起见，我再问一下。”左镇潮没有回他，继续问楚临春道，“你说的那位‘振灵先生’，是一个扎了麻花辫，戴了副墨镜，穿着身中山装的男人吗？”
“对，就是他。”楚临春对此表示了肯定，“两位既然已经碰面，那我就放心了。”
之后楚临春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是左镇潮已经听不见了。她略有些麻木地挂断电话，抬头看眼前这个笑得满脸反派相的男人。
“……振灵先生？”她试探道。
“可别这么叫我。”男人顿时撇下眉，颇有些为难道，“听着像是什么七老八十的妖道。”
「真是你啊？！」左镇潮震惊了，「我以为那位活在传说里的振灵先生是个不随意出手的隐世高人啊！」
而且看着好像江湖骗子！
“既然商量好了，那我可就自我介绍了？”男人不慌不忙地说，
“我叫陆回雪，左姑娘叫我本名就成……哎，那个糟心的称号，你非要叫也行。”
“和你一样，是个秉烛人，至于勋位……”
他话未说完，茂毛猫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刚刚结束和协会那边的通讯，马不停蹄地喊道：“谈妥了谈妥了！咱们直接出发！”
“可惜。”陆回雪收回视线，将手放入兜里，食指和中指明晃晃地夹住了一块硬币。
在左镇潮疑惑的目光下，他手腕轻轻一抖，那块硬币便兀地消失不见，成了一朵深紫色的剑兰花，花茎恰好被他夹在指间。
他将那朵花递过来，言语含笑：“给，见面礼。”
左镇潮：“？”
我去，魔法！
“不喜欢这个？”陆回雪见她没反应，倒也不恼，又摸出一枚新的硬币，“那我给你变个别的？”
“不不不，这个就好。”左镇潮赶紧把那朵剑兰花接过来，“刚刚多有冒犯，不好意思。”
她其实仍有几分疑虑，还算不上完全信任对方的话。但事已至此，连茂毛猫都点了头，她总不能临时变卦说自己不去了。
几人终于从候车大厅离开，检票登上高铁的一等座车厢。
左镇潮一路都拿着那朵新鲜到花瓣上还垂着露珠的剑兰，左看右看都没想明白，陆回雪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变出来的。
好巧不巧，这人的座位还就在她边上。
甫一落座，陆回雪便撑着手肘，同刚才一样，坐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左镇潮被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您有事？”
“没事。”陆回雪直接否认了，“只是单纯想看你。”
左镇潮：“？！”
她此时刚刚经历过被秦子焕表白的震撼，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对劲，立刻朝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初次见面，您这话太暧昧了。”
“怎么会？我这可都是肺腑之言。”陆回雪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依旧笑吟吟地瞧她，“刚刚睡着的样子看着就挺顺眼的……但还是没你现在说话的鲜活样有意思。”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我这一趟可真是来对了。”
左镇潮被这一番话炸裂得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她刚想狂敲兰达姆，帮她看看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问题，突然意识到他话语中的一个关键要素。
“你说‘刚刚睡着的样子’……您究竟什么时候就在车站里了？？”
“嗯？我还以为你发现了呢。”陆回雪歪了歪头，唇角笑意浓了几分，“小楚不是说了？我早几个小时便到了啊。只是见某个人睡得正香，就没忍心打扰。”
「——我靠。」
左镇潮已经麻了一半了，但她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我那会儿应该，是睡在椅子上的吧？”
陆回雪像是知道了她想要说什么，顿时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
“你可是直接晕了过去，差点没直挺挺倒在地上。”他说，“那会儿见你实在困得厉害，我便把你抱去椅子上睡了。”
左镇潮：“……”
陆回雪见她一脸麻木，又逗她道：“年轻可真好啊，倒头就睡。”
左镇潮勃然大怒：「我**好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