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
青石巷的积水漫过脚踝,凉意顺着破草鞋往骨头缝里钻。阿烬把怀里那包药裹了又裹,用油布、旧衣、最后是自己单薄的外衫——可药还是湿了。他咬着牙没停步,身后药铺老板的骂声早被雨吞没:“……治不好就别回来!晦气东西!”
他不是大夫,连学徒都算不上。只是个哑巴,捡来的,没人记得名字。药铺收留他,不过因为后院需要个扫地的、劈柴的、夜里守门的影子。
可今夜不一样。城西老槐树下的小屋,有个孩子烧了三天。母亲跪在泥水里求他带药去,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阿烬不会说话,只点点头,转身就冲进雨幕。他腰间挂着一枚生锈的铜铃,走一步,响一声,喑哑得像咳嗽。
那是妹妹留下的。
七年前大疫,妹妹躺在他怀里,小手攥着铃铛,嘴唇干裂,却还在哼:“……月照千山雪,风吹万骨眠,莫问归人路,歌在灯火前……”
歌没唱完,手就凉了。
从此,阿烬再没开口说过话。但他记住了那首童谣——城里老人说,这是“守夜谣”,乱世时传下来的,谁在夜里唱它,就能让迷途的魂找到家。
可如今,谁还信这个?
他跌进老槐树下的院子时,浑身湿透如落水狗。女人扑上来抢药,手抖得打不开纸包。阿烬默默接过,碾碎、冲水、喂进孩子嘴里。孩子眼皮颤了颤,没醒。
女人瘫坐在地,突然哭出声:“没用了……郎中说,这是‘蚀心蛊’……活不过天亮……”
阿烬怔住。
蚀心蛊——不是病,是咒。有人下了死契,要这孩子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他低头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没有刀,没有符,没有门派传承,没有工会徽章。他只是个哑巴,连名字都没有。
可腰间的锈铃,忽然轻轻一响。
像一声叹息。
他慢慢蹲下,沾了雨水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字:“我唱首歌给你听。”
女人愣住。
阿烬闭上眼,喉结滚动——七年没发声的嗓子撕裂般疼。但他还是张开了嘴,用气音,用颤抖的唇,用尽全身力气,挤出那首残缺的童谣:
“月照千山雪……
风吹万骨眠……
莫问归人路……
歌在灯火前……”
声音细若游丝,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可就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
孩子胸口的黑气,停了一瞬。而远处,城墙上巡逻的守卫忽然僵住,手中的火把“啪”地炸开一朵青焰。
更远的山林里,一双猩红的眼睛缓缓睁开,低语随风飘来:
“……守夜谣?呵……竟还有人记得。”
阿烬不知道,他这一唱,
惊醒了沉睡百年的‘歌骸’——以人类执念为食的古老妖怪。
也不知道,自己腰间的锈铃,其实是“初代传唱者”的信物。
更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影子。
他是歌谣本身。天没亮,雨停了。
阿烬靠在墙角打盹,怀里还护着空药包。孩子烧退了些,呼吸平稳。女人蜷在灶边,手里攥着半块冷馍,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像看一个谜。
忽然,窗纸“嗤”地裂开一道细缝。
一道黑影如烟滑入,轻得连老鼠都没惊动。那人落地无声,手指细长如柳枝,直奔孩子枕下——那里藏着一枚褪色的红绳结,是母亲连夜编的“续命符”。
可就在指尖触到红绳的刹那,黑影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因为阿烬睁开了眼。
不是醒,是看穿。
哑巴少年的目光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慢慢抬起手,在空中比划:
“你偷不到。”
黑影僵住。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出一张少年的脸——苍白,瘦削,左眼蒙着灰布,右眼却亮得惊人,像盛着整条银河的碎光。
“……你能说话?”少年声音沙哑,带着笑,“有意思。全城都说你是哑巴。”
阿烬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对方的心口。
少年一愣,随即低笑:“哦……你说我‘心口堵着话’?呵,你倒看得准。”他不再躲藏,盘腿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每颗里都裹着一缕微光,有笑声,有叹息,有未出口的“对不起”。
“我叫小满。”他说,“是个偷梦人。专偷活人的梦,卖给需要希望的人——比如你怀里这孩子,他昨夜梦见娘亲带他去看花灯,我就把那段梦抽出来,卖给了东市绸缎庄的老板娘,她儿子战死了,再没人陪她过节。”
阿烬怔住。
小满歪头看他:“怎么?觉得我缺德?可若我不偷,这些梦也会烂在人脑子里,变成怨气。还不如……物尽其用。”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但昨晚,我偷不到这孩子的梦。他的梦里全是黑雾,有个声音在唱……‘莫问归路’。我靠近一点,魂差点被撕碎。”
两人沉默。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噼啪”爆开。
阿烬忽然起身,走到院中老槐树下,弯腰挖开一块松土。片刻后,他捧出一个陶罐——里面装着干枯的花瓣、半截断弦、还有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是完整的《守夜谣》:
月照千山雪,风吹万骨眠。
莫问归人路,歌在灯火前。
若闻故人语,莫辨真与幻。
唯有传唱者,身化长明焰。
小满念完,脸色骤变:“……最后一句?‘身化长明焰’?!这不对!所有流传的版本都只有前四句!”
阿烬点头。他指向陶罐底部刻的一行小字:
“初代传唱者·林照 留。歌成之日,吾骨为薪。”
小满的手抖了。小满的手抖了。
他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守夜谣不是用来听的,是用来‘还’的。每唱一遍,传唱者就少一分命,多一分光。”
窗外,鸡鸣未起,天边却已泛青。
小满猛地站起,一把抓住阿烬的手腕:“你不能再唱了!再唱下去,你会死!”
阿烬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七年来的第一次笑。
然后,他用炭笔在墙上写下一行字:
“如果我的命,能换他的梦干净一点……值得。”
小满眼眶发热。
他忽然扯下左眼的灰布——那只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流动的星河,中央浮着一枚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铜铃虚影。“……原来如此。”他声音哽咽,“我偷了一辈子梦,却忘了自己也是被歌谣捡回来的孩子。”
七年前大疫,有个哑巴少年抱着妹妹的尸体在乱葬岗哭了一夜。
有个瞎眼老乞丐路过,把一枚铃铛塞进他手里,说:“替我传下去。”
那老乞丐,就是小满的师父。
而那枚铃铛……和阿烬腰间的,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