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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甘斯克公墓的十一月,从来不是为活人准备的。当西伯利亚的寒风裹挟着冻雨抽打在桦树皮上时,连最顽固的乌鸦也缩进巢穴,用羽毛裹紧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公墓的看守人斯捷潘·彼得罗维奇·佐林却不得不跪在冻土上——这该死的差事,这该死的坟墓,这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座被雷火灼得焦黑的坟茔,仿佛要透过腐朽的桦木十字架,刺穿地底三百米深处那个不肯安息的魂灵。十字架上新添的焦痕像一道溃烂的伤口,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滋滋作响,蒸腾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斯捷潘啐了一口,唾沫里混着劣质伏特加的辛辣,刚触到冻土就凝成冰珠,像颗被冻死的露水。

“第三十次……”他对着坟头又啐了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这妖物连斯大林同志的阳光都要玷污!见鬼的,它竟敢在斯大林同志的治下放肆!”他掏出扁酒壶灌了一大口,灼热的液体滚过喉咙,却无法驱散骨髓里渗出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西伯利亚的暴风雪,而是源于一种更深的、更古老的恐惧——一种在日甘斯克公墓的冻土下蛰伏了整整二十四年的恐惧。

这座坟属于格里高利·费奥多罗维奇·布拉戈维申斯基,一个被官方档案斥为“封建余孽”和“妖僧继承者”的神秘主义者。1924年下葬时,墓碑还是簇新的花岗岩,刻着“无神论者”的字样——这是当时内务部特意要求的,为的是向世界宣告:连死人也要被纳入无神论的秩序。可如今,那花岗岩早已化为齑粉。就在昨日深夜,第三十次雷击撕裂了夜空。青色的电蛇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地底喷涌而出!它们缠绕着墓穴,像一群发狂的毒蛇,将花岗岩墓碑碾成细沙,更在墓穴上方熔出个两米见方的玻璃状凹坑。此刻,那坑底还残留着暗红的熔融痕迹,如同大地溃烂的疮口。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腐肉混合的恶臭,浓烈得令人作呕。斯捷潘想起祖父临终前的呓语:“拉斯普京的诅咒……会随着闪电归来……”他打了个寒颤,把酒壶塞回油腻的军大衣口袋。口袋里还藏着一枚共青团徽章——他十七岁的侄子阿尔乔姆今早硬塞给他的,说是“能辟邪”。徽章冰凉地贴着他的肋骨,像一块冻硬的煤渣。

正午时分,一辆破旧的“吉斯”卡车在公墓铁门外嘎吱停下,卷起漫天雪沫。州立气象局局长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索科洛夫博士钻了出来,他裹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呢子大衣,镜片后的眼睛因惊恐而圆睁。这位曾在柏林洪堡大学深造的学者,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踉踉跄跄地扑向那座焦黑的坟墓。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台德国产的电磁探测仪,黄铜外壳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病态的绿光。

“斯捷潘·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的声音尖得走调,几乎要刺破西伯利亚的寂静,“地底三百米处有周期性脉冲!这不可能……这违背所有已知的物理定律!”他颤抖的手指指着探测仪上疯狂跳动的指针,“相当于……相当于整个西伯利亚电网的能量在下面跳动!不,比那更糟!它像一颗心脏……一颗被诅咒的心脏在跳动!”

三个穿褪色制服的公墓管委会成员立刻围拢过来,像一群嗅到腐肉的秃鹫。最年长的瓦西里·库兹米奇——他左眼戴着个黑色眼罩,据说是在内战时被白军的刺刀挑瞎的——突然扯下眼镜,用袖子狠狠擦着镜片,仿佛这样就能擦掉眼前荒谬的现实:“挖!必须挖!”他嘶哑地低吼,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要是沙皇时期妖僧拉斯普京的余孽……要是这坟里埋着什么能动摇苏维埃根基的东西……同志们,我们得向党负责!”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使命感,“想想看!如果这是某种……某种反革命的武器?或者……或者更糟的东西?”

斯捷潘没说话。他往冻僵的手心啐了口唾沫,抡起那把生锈的铁锹。铁锹的木柄早已被岁月和寒霜浸透,摸上去像块朽木。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守墓人还记得1916年的冬天——当时他还是个瘦骨伶仃的十岁男孩,蜷缩在日甘斯克教堂冰冷的地下室角落。他亲眼看见父亲和另外两个神父,从地窖深处抬出三具干尸。那些尸体轻得像枯枝,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黄色。父亲事后灌了半瓶伏特加,才颤抖着告诉他:“那是三个傻瓜神父……想烧掉拉斯普京的‘法器’……结果……结果被‘它’吸干了。”父亲没说“它”是什么,但斯捷潘看见父亲眼里的恐惧,比西伯利亚最冷的冬天还要刺骨。如今,四十年过去了,他十七岁的侄子阿尔乔姆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少年鼻梁上的共青团徽章在惨淡的日光下反着光,像一小片凝固的血。

挖掘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开始。铁锹每一次撞击冻土,都发出沉闷的“咚”声,仿佛在敲打一具巨大的棺材。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斯捷潘的指关节早已裂开,渗出的血混着泥土冻成黑紫色的硬壳。阿尔乔姆笨拙地挥动铁锹,动作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耐烦和隐秘的恐惧。管委会的成员们起初还指手画脚,很快就被严寒和诡异的气氛逼退到远处,只留下模糊的窃窃私语,像一群受惊的麻雀。

“这地方……邪门得很……”瓦西里·库兹米奇的声音被风撕碎,“我祖父说过,日甘斯克的地底下……有条龙……是沙皇时代就埋下的……”

“闭嘴,老瓦西里!”另一个管委会成员粗暴地打断他,“现在是苏维埃时代!龙?呸!只有阶级敌人和封建迷信的残渣!”

“可这雷……整整三十次!精准得像……像被瞄准了!”瓦西里固执地低语。

斯捷潘充耳不闻。他只专注于铁锹下翻出的每一捧泥土。冻土坚硬如铁,混杂着黑色的腐殖质和细小的白色碎骨——不知是野兽还是更古老的东西。他想起格里高利·费奥多罗维奇下葬那天。1922年,契卡的人把他像条死狗一样拖走,罪名是在家中举行“黑弥撒”。临刑前,这个瘦削、眼神狂热的男人竟在牢房里放声大笑:“你们埋下的是种子!是雷霆的种子!它将在闪电中开花!”当时负责押送的军官用枪托狠狠砸了他的嘴,血沫喷溅在冰冷的石墙上。档案里记载,这是“封建余孽垂死的挣扎”。可现在,这挣扎的回声正从地底传来,震得斯捷潘的牙齿发酸。

日暮时分,当最后一抹血红的残阳挣扎着沉入西伯利亚的雪原,铁锹突然撞上某种坚硬的东西,发出“嗡”的一声钟鸣般的嗡响,久久不散。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纯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连呼啸的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是口棺材!”阿尔乔姆失声惊叫,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斯捷潘没理会侄子。他像一头老熊般笨拙地滑进坑底,用冻裂流血的手掌拂去积雪和浮土。棺木早已朽烂成灰黑色的碎屑,一碰即散。然而,在朽木之下,却显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一层厚重的铅制夹层,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下方。更诡异的是,他们发现棺材与铅制夹层之间,竟填满了密密麻麻的东正教圣像碎片!那些彩绘的木片大小不一,每一张圣像的面部都被锐器刻意划伤,圣徒们的眼睛被挖空,嘴唇被割裂,露出底下粗糙的木纹。圣尼古拉、圣瓦西里、圣母玛利亚……所有神圣的面容都带着被亵渎的痛苦。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松脂、腐朽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血腥气。

“这是在用圣徒的脸镇压下面的东西……”斯捷潘喃喃自语,祖父的警告再次在耳边炸响,“拉斯普京的遗物必须用亵渎圣物的方式封存……这样才能困住‘它’……否则‘它’会醒来……”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不是冻土,而是无底深渊的边缘。

管委会的人面面相觑,脸色惨白。瓦西里·库兹米奇突然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干笑:“看啊!封建迷信的铁证!看他们如何糟蹋神圣的圣像!这……这必须上报给内务部!”

“闭嘴,你这个老糊涂!”斯捷潘低吼,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威严。他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开腐朽的橡木板边缘。就在铅层被掀开一道缝隙的刹那,某种非金非石的幽暗反光猛地刺出,像毒蛇的獠牙扎进所有人的眼睛。那光芒冰冷、粘稠,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诱惑力。

斯捷潘颤抖着举起手里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坑底的黑暗,照亮了铅棺分离出的空间。一座由黑曜石与某种惨白骨质材料锻造的星象仪,正悬浮在半空,无声地自行运转。人骨雕刻的行星——细看之下,那分明是纤细的手指骨、脚趾骨、甚至肋骨——在蛛网般纤细的银质轨道上静默滑行。一颗由真银打造的彗星模型拖着长长的、仿佛在燃烧的尾焰,掠过天蝎座星群的黑曜石刻度。更骇人的是中央的地球仪:沙俄帝国的辽阔疆域被染成一种病态的、令人作呕的绛紫色,正随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雷暴节奏,明灭闪烁,如同垂死生物的心脏。

“格里高利·费奥多罗维奇……”斯捷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档案里那个被学界斥为“疯子”的神秘主义者形象,此刻与眼前这诡异的造物重叠在一起。1922年,此人临终前坚持要将某件“圣物”埋入墓穴,契卡的人百般嘲弄,最终还是依了他——不过是为了一劳永逸地埋葬这个“反动分子”的遗毒。内务部档案轻描淡写地记录:“封建余孽的垂死挣扎。”可此刻,星象仪底座上镌刻的古老斯拉夫文字,让斯捷潘浑身血液冻结,仿佛被投入了西伯利亚最深的冰窟:

“吾主拉斯普京以雷霆重生”

暴雪恰在此时如溃堤般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墓园。铅灰色的天幕被撕裂,狂风卷着雪片抽打在脸上,几乎让人窒息。然而,就在这末日般的风雪中,星象仪的光芒却愈发炽烈,那绛紫色的沙俄疆域疯狂脉动,将雪片都染成了诡异的暗红。当第一道不属于自然界的青色闪电撕开天幕,无声地劈在星象仪顶端时,斯捷潘看见冻土中浮出半透明的人形——戴着1910式样的高顶贵族礼帽,眼眶里爬着蛆虫,嘴角却挂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微笑。

“终于……”幽灵的叹息混着留声机杂音般的沙沙声,直接钻进斯捷潘的脑海,“格里高利大人等待的时辰……到了。”

幽灵的出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地底封印的闸门。随着挖掘的深入,更多令人不安的物件重见天日,在星象仪下方,他们找到一个锡铁盒子,锈迹斑斑,盖子上用焦油画着一个扭曲的十字架。盒子里面塞满了发黄发脆的文件和照片,散发着霉菌和陈年羊皮纸的酸腐气味。阿尔乔姆,这个被共青团教育得坚信“科学万能”的少年,鬼使神差地捡起一张1915年拍摄的合影。照片边缘已经磨损,但中央的影像却异常清晰:留着长须、眼神深邃如古井的拉斯普京,站在沙皇尼古拉二世和皇后亚历山德拉中间,他的右手随意地搭在一个年轻军官肩上。那军官面容清秀,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与墓主格里高利·费奥多罗维奇惊人地相似!照片背面用花体字写着:“赠予我忠实的门徒格里高利,愿圣光永驻。”——这“圣光”二字,此刻在斯捷潘眼中,却散发着地狱硫磺的恶臭。

文件中最令人胆寒的是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扉页上烙着双头鹰徽章,鹰眼的位置镶嵌着两粒微小的、暗红色的宝石。斯捷潘颤抖着翻开发霉的纸页,格里高利的笔迹在煤油灯下忽明忽暗,如同垂死者的呓语:

1916年12月29日,尤苏波夫宫。雪下得很大,像上帝在为罗刹国哭泣。格里高利·拉斯普京大师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血从胸口涌出,却还在微笑。他说:“别怕,我的孩子……‘星空之眼’才是我的心脏……”他将这件法器塞进我怀里,那黑曜石和骨头冰冷得像地狱的吻。他说这凝聚了蒙古萨满与西藏喇嘛的千年智慧,能通过雷霆与彼岸沟通……费利克斯亲王开枪时,大师的血溅在法器上,从此它便有了生命……它渴望雷霆,渴望毁灭,渴望重生……我抱着它逃出宫殿,雪地上留下两行血脚印……

1917年3月8日,彼得格勒。革命的炮声像疯狗在狂吠。我带着“星空之眼”逃往日甘斯克,这里的地下有强大的磁场,能掩盖法器的能量波动,像一层厚厚的铅毯。昨夜又梦见大师,他站在燃烧的宫殿废墟上,对我说:“bolsheviks 的红色终将褪色,像被雨水冲刷的血迹。而我们的王国……将在闪电中永恒……记住,三十道天火之后,门将开启……”

1922年11月7日,契卡终于找上门来。我谎称这是科学仪器,是“研究宇宙和谐的装置”,那些戴着红领章的蠢货居然相信了!他们在实验室里检测到异常能量释放,决定将法器与我一同埋葬。很好,这正是大师预言的重生仪式——用无神论者的铁锹,为圣物挖掘坟墓!他们以为埋葬了我,却不知他们亲手点燃了引信……当三十道闪电劈开这棺椁,大师将借着处子之血重生,新的罗曼诺夫王朝将在雷霆中加冕!……

斯捷潘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肺里像塞满了冰碴。他想起祖父临终前在病榻上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拉斯普京的诅咒……会随着闪电归来……它附在‘星空之眼’上……像寄生虫附在心脏上……斯大林同志……也挡不住……”老人最后吐出的字眼含混不清,却像烙印刻在斯捷潘心里。

突然,阿尔乔姆指着星象仪尖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劈裂:“叔叔!快看地球!它……它在裂开!”

斯捷潘猛地抬头。只见中央地球仪上的苏联疆域,那代表辽阔国土的深红色区域,正像干涸的河床般龟裂开来,裂缝中透出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此同时,沙俄时代那些早已被历史抹去的省份边界——喀山、西伯利亚总督区、高加索行省——却发出刺眼的血红色光芒,如同重新流淌的鲜血。人骨行星的运转骤然加速,发出细微却尖锐的摩擦声,在肆虐的暴风雪中,竟诡异地汇成一段断断续续、令人灵魂战栗的东正教圣歌旋律——那是《永恒的安息》,为逝者而唱的挽歌!

“快!盖上它!”斯捷潘嘶吼着,扑向星象仪,试图用帆布蒙住这亵渎神明的造物。但铅棺的寒气已渗入骨髓,那圣歌的旋律像无数冰冷的手指,正抓挠着他脑中的神经。

第三天清晨,当斯捷潘和几个被临时征召的工人,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将厚重的帆布勉强覆盖在墓穴上时,一辆漆黑的嘎斯-51卡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轰鸣,停在公墓锈迹斑斑的铁门外。车门打开,三个穿笔挺呢子大衣的男人跳下车,靴子踏在雪地上发出干脆的咔哒声。为首者面容冷硬如西伯利亚的冻土,有着钢铁般的下巴和一双能洞穿人心的灰眼睛。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被帆布覆盖的墓穴,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黑色皮夹,啪的一声弹开,亮出里面的证件。证件上印着镰刀锤子的徽章,下方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第四特别行动处”的烫金俄文。斯捷潘只看了一眼,膝盖就软了下去,差点跪在雪地里——这比见到拉斯普京的幽灵更让他恐惧。克格勃!第四特别行动处!专门处理“意识形态威胁”和“历史遗留问题”的阎王殿!

“谢苗诺夫少校。”少校的声音像冰刀刮过玻璃,毫无温度,“带我去看看‘妖僧的玩具’。”

他毫不畏惧地掀开帆布一角,露出下方幽幽发光的星象仪。令人震惊的是,他竟伸出手,直接触摸那些冰冷滑腻的人骨行星!他的指尖抚过彗星的银质尾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熟悉感。

“1918年,”谢苗诺夫少校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讲述一个尘封的家族秘密,“捷尔任斯基同志亲自下令追查拉斯普京的遗产。‘星空之眼’……就是妖僧最着名的法器,一个能窃取未来、扭曲现实的邪物。”他敲了敲星象仪的底座,发出沉闷的响声,“契卡当年以为把它埋了就万事大吉。蠢!他们不懂,有些东西,埋得越深,扎根越牢。它需要时间……需要雷霆的洗礼……需要……”他顿了顿,灰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需要像格里高利这样忠实的门徒去守护。”

随行的年轻女学者安娜·伊万诺娃,裹着一条褪色的羊毛围巾,脸上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看着星象仪,眼中没有恐惧,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求知欲。“少校同志,”她鼓起勇气开口,声音清亮,“这可能是古代科技的瑰宝!是前人的智慧结晶!我们不该视之为邪物,而应研究它……也许它蕴含着超越我们时代的物理学原理……”

“闭嘴,伊万诺娃同志!”谢苗诺夫少校猛地转身,严厉的眼神像鞭子抽在安娜脸上,“你的任务是记录,不是质疑!记住你的身份——一个在苏维埃教育下成长的科学工作者!不是沙皇时代的神婆!”他转向斯捷潘,语气不容置疑,“守墓人,立刻组织人手,将这个……‘物品’……安全转移至日甘斯克州立博物馆的地下仓库。这是国家最高机密。泄露一字,你和你全家,都将被扔进卢比扬卡的地下室。”

当夜,星象仪被装在特制的铅衬木箱里,由武装士兵严密押送,运往博物馆。但噩梦才刚刚开始。值班的老兵伊戈尔,一个参加过卫国战争、在斯大林格勒废墟里捡回半条命的硬汉,凌晨时分竟像疯子一样赤着脚冲上结冰的街道,嘶吼着:“行星在流血!地球裂开了!沙皇要回来了!斯大林同志……救救我们!”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映着不存在的猩红光芒。次日清晨,当人们战战兢兢地清理博物馆地下仓库时,发现星象仪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十几只死乌鸦,羽毛凌乱,每只乌鸦的胸口都插着一片锋利的东正教圣像碎片,碎片上的圣徒面容被划得稀烂,伤口处凝固着暗红的血珠——乌鸦的,还是别的什么的?

更诡异的是,气象局的索科洛夫博士被发现猝死在办公室。验尸报告显示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而办公桌上,散落着十几张用鲜血绘制的星图!那些星图扭曲怪异,完全违背天文学常识,中心位置都指向日甘斯克公墓的方向。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却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肉气息。

暴风雪持续的第七天,阿尔乔姆在整理格里高利·费奥多罗维奇遗物时,颤抖着发现了一封夹在日记最后的信。信纸泛黄,边缘焦黑,上面用极其隐晦的密码写着:

当三十道闪电唤醒星空之眼

当苏维埃的红星被黑暗吞噬

大师将借着处子之血重生

新的罗曼诺夫王朝将在雷霆中加冕

“处子之血……”阿尔乔姆念着这个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想起博物馆仓库里那个年轻的女学者安娜·伊万诺娃——她总是独自一人,眼神清澈,手腕纤细……少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向克格勃驻地,把信交给了谢苗诺夫少校。

但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专家们破译暗语时已经太晚。当夜,日甘斯克全城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不是普通的停电,而是所有发电机、变压器、甚至家家户户的保险丝,都在同一瞬间熔毁。只有城市边缘的博物馆方向,传来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雷鸣!那雷声不是来自天空,而是从地底深处滚滚涌出,带着一种亵渎的节奏。

斯捷潘抓起他那杆老旧的莫辛-纳甘猎枪,不顾一切地冲向博物馆。推开仓库沉重的铁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足以让最坚强的灵魂崩塌:星象仪悬浮在仓库中央的半空中,光芒万丈,将整个空间染成病态的绛紫色。人骨行星疯狂旋转,发出尖锐的呼啸。拉斯普京的幽灵在闪电中时隐时现,那戴着贵族礼帽、眼眶爬满蛆虫的身影,比在墓地时更加清晰、更加……实体化。而谢苗诺夫少校,这个克格勃的钢铁战士,竟跪在星象仪前,双手高举,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因极度的狂热而扭曲: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不!以黑暗之主之名!以格里高利大师之名!以……”

斯捷潘的目光扫过,心脏几乎停跳——安娜·伊万诺娃被粗麻绳绑在星象仪冰冷的底座上,脸色惨白如纸。她的一只手腕被割开,温热的鲜血正顺着银质的轨道,被那些疯狂旋转的人骨行星贪婪地吸收!每一滴血落入轨道,星象仪的光芒就炽烈一分,拉斯普京的幽灵就凝实一分。

“斯大林的时代即将结束!”谢苗诺夫少校猛地站起,脸上是斯捷潘从未见过的、近乎圣徒般的狂喜,“新沙皇将在雷霆中加冕!白鹰将取代红星!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三十年!”他张开双臂,对着幽灵嘶吼,“大师!我为您带来了献祭!为您带来了‘星空之眼’!为您带来了……处子之血!”

原来如此!斯捷潘脑中轰然作响。谢苗诺夫——这个潜伏在克格勃心脏的毒蛇,竟是流亡白军的后代!他利用克格勃的身份,一步步接近、保护、最终激活了这该死的法器!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不!!!”斯捷潘的怒吼压过了雷鸣。他没有瞄准谢苗诺夫,而是将枪口对准了星象仪底座上流淌的鲜血!猎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枪口喷出的火焰照亮了谢苗诺夫难以置信的脸——他胸口绽开一个血洞,身体向后飞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但他临死前嘴角,竟还凝固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星象仪仿佛被这声枪响彻底激怒,爆发出刺眼的白光!拉斯普京的幽灵瞬间从半透明变得如同实体,三米高的身躯笼罩着整个仓库。他缓缓“睁开”眼眶——那里没有眼睛,只有两团跳动的、青色的火焰。他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尽恶意与古老智慧的微笑,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颅骨内震荡:

“很好,我的孩子们……游戏现在开始。”

次日凌晨,日甘斯克被内务部队团团包围。首都来的特别行动组组长朱可夫上校,一个在卫国战争中失去左臂、却用右手练就神枪手的布尔什维克老战士,带着钢铁般的意志踏入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他看了一眼仓库里昏迷的安娜和谢苗诺夫的尸体,脸色铁青。“用炸药,”他下令,声音斩钉截铁,“把这妖物连同它的底座,一起炸成原子!”

执行命令的工兵小组带着特制的高爆炸药进入仓库。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炸药引信在接触星象仪散发的寒气后,瞬间变得湿漉漉、软塌塌,像浸了水的面条。执行任务的工兵们突然集体昏厥,软倒在地,口中却清晰地、反复地念叨着沙皇时期东正教的祷文:“……主啊,请怜悯我们……沙皇万岁……”朱可夫上校脸色阴沉如铁。更糟的是,拉斯普京的幽灵开始在日甘斯克城内游荡!所到之处,苏维埃的标志——工厂门口的红星、学校墙上的镰刀锤子徽章、甚至街角宣传栏里的斯大林画像——纷纷像被无形之手剥落、卷曲、化为灰烬。飘扬的红旗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颜色迅速褪去,变成诡异的黑白色,如同为苏维埃送葬的挽幛。城市陷入一片恐慌的寂静,只有风中飘荡的、褪色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朱可夫上校,这个在柏林城下用机枪扫射过纳粹旗帜的硬汉,此刻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不得不采纳了老守墓人斯捷潘那个近乎绝望的建议——请教当地最年长的萨满。在雅库特人的冰屋深处,103岁的叶尔马克老人躺在驯鹿皮褥子上,瘦得像一截枯枝。他浑浊的眼睛看到星象仪的照片(斯捷潘用颤抖的手画出的草图)时,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许久,他才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出令所有人脊背发凉的真相:

“这不是普通的诅咒……孩子……拉斯普京这狡猾的熊,把他的灵魂分裂了……像把一把刀掰成三段……除了这‘星空之眼’,还有他的镀金十字架……和翡翠念珠……三件法器,藏着他的三魂……必须全部找到……全部摧毁……才能让这恶灵彻底安息……否则……它会像冻土下的草根,一到春天就钻出来……”

于是,一场疯狂的搜寻在日甘斯克展开。阿尔乔姆,这个曾对共青团徽章无比虔诚的少年,在废弃教堂冰冷的地下室里,从一堆腐朽的圣像后,找到了那个镶嵌着血色宝石的镀金十字架——它冰冷刺骨,十字尖端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污迹。斯捷潘,则在日甘斯克边缘早已废弃的旧矿井深处,在一条被遗忘的支巷尽头,发现了那串翡翠念珠。念珠碧绿得瘆人,每一颗都像凝固的毒液,握在手里能感到一种微弱的、令人作呕的搏动。

最后的驱魔仪式在日甘斯克公墓举行,就在格里高利·费奥多罗维奇那座焦黑的坟墓前。叶尔马克老人坐在雪橇上,由两个雅库特青年推着,枯瘦的手指捏着燃烧的鼠尾草,烟雾在寒风中顽强地升腾。朱可夫上校带着一队经历过卫国战争的老兵,他们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脸上刻着战争的伤痕,眼神却异常坚定。斯捷潘和阿尔乔姆站在最前排,手中紧握着三件法器。

当叶尔马克老人用最后的气力,念出古老的驱魔咒语时,大地开始震颤。拉斯普京的幽灵从地底咆哮而出,不再是半透明的幻影,而是凝聚成一个三米高的、扭曲的恶魔之躯!它由黑烟、闪电和无数尖叫的人脸组成,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公墓,连铅灰色的天空都被它遮蔽。一个混合着无数痛苦嘶吼的声音在每个人脑中炸响:

“你们这些蝼蚁!我见过沙皇跪在泥地里!我见过列宁早逝在病榻上!斯大林……也命不久矣!苏维埃注定像冬雪般消融!而我……将永恒!永恒!!”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人。叶尔马克老人停止了念诵,头一歪,仿佛生命已尽。朱可夫上校举起仅存的右手,准备发出最后的冲锋命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斯捷潘·彼得罗维奇·佐林,这个跪了一辈子的守墓人,这个口袋里揣着共青团徽章的老布尔什维克,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嘶哑、疯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他猛地扯下挂在胸前的、那枚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获得的共青团徽章——不是作为信仰的象征,而是作为他半生挣扎的枷锁。他高高举起随身携带的铁锤,不是砸向星象仪,而是狠狠地、决绝地砸向自己的徽章!

“铛……!”

一声清脆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徽章碎裂了。但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耀眼的、纯粹的、仿佛能融化一切黑暗的金光!这金光并非来自金属,而是来自徽章深处——它凝聚着无数在斯大林格勒、在库尔斯克、在柏林城下倒下的红军战士的英魂,凝聚着他们为苏维埃、为人类解放而战的纯粹信念!金光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冲向拉斯普京的恶魔之躯。

“不……!!!”恶魔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金光与它体内的黑暗能量猛烈碰撞,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如同烧红的铁块浸入冰水。整个墓园的地面开始崩塌,巨大的裂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深不见底,喷吐着硫磺的恶臭。阿尔乔姆没有丝毫犹豫,趁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将三件法器——星象仪、十字架、念珠——奋力扔进那道最深的地缝!

“《国际歌》!”朱可夫上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第一个唱了起来。那些经历过卫国战争、在废墟中重生的老兵们,用沙哑却无比坚定的嗓音,齐声高唱起人类解放的战歌。歌声在崩塌的墓园上空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利剑,构筑起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精神屏障。

“不……!”拉斯普京的恶魔之躯在纯粹的金光与《国际歌》的声浪中剧烈扭曲、溶解,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我会回来的……只要还有愚昧和恐惧……只要还有……”

当地缝重新合拢,发出沉闷的轰鸣时,星象仪早已化为灰烬,随风飘散。幸存的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劫后余生的茫然。突然,有人惊叫起来。大家互相看着,发现每个人的头发,无论老少,都在靠近发根的地方,凭空白了整整三分之一——仿佛时间的毒液,在那一刻被强行注入了他们的生命。

三个月后,日甘斯克公墓立起了一座朴素的新纪念碑,没有红星,没有镰刀锤子,只有一行简洁的俄文:“献给所有在黑暗中守护光明的人”。上面刻着斯捷潘、阿尔乔姆、朱可夫、叶尔马克老人(尽管他未能亲眼看到结局)、甚至包括那个被利用的安娜·伊万诺娃的名字。斯捷潘和阿尔乔姆仍然守着墓园,只是每逢雷雨夜,他们总会多倒一杯伏特加,洒在格里高利·费奥多罗维奇那座焦黑的坟前——不是为了妖僧,而是为了那个在星火中陨落、却用生命守护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的门徒。

“敬永远不死的苏维埃精神。”老守墓人斯捷潘举杯向铅灰色的天空,声音低沉却坚定。伏特加洒在冻土上,瞬间蒸腾起一缕微弱的白气。

远在克里姆林宫,斯大林同志仔细阅读了朱可夫上校呈上的、删减了大量“非理性内容”的报告。在报告末尾,他用蘸满红墨水的钢笔,批下意味深长的八个字:

“与封建余孽的斗争,将是长期而复杂的。”

而在地底三千米深处,那道曾吞噬三件法器的地缝尽头,某块被震碎的黑曜石碎片,突然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仿佛一颗被遗忘的心脏,在永恒的黑暗中,等待着下一场雷暴的召唤,等待着新的愚昧与恐惧,滋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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