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河在下诺夫哥罗德城畔流淌,城中街道上,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却挂着一种奇异的、被钉死的微笑——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教堂圣像上剥落的金漆,每一道弧度都经过官方宣传部的精确校准。广播喇叭从每个街角倾泻出甜腻的颂歌:“伟大罗刹国,日日新,月月新,年年新!”音浪撞在灰泥剥落的公寓楼墙上,碎成更细小的碎片,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无人质疑这歌声的源头,也无人追问为何颂歌里从不提及伏尔加河底淤积的沉默。他们只知,若有人胆敢皱眉,便会被贴上“负能量携带者”的标签,如同中世纪被烙上异端印记的囚徒,瞬间坠入社交的冰窟。
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就住在这座认知牢笼的腹地。他并非天生的叛逆者,只是个在“十月革命”第十五中学教历史的普通教师,四十出头,头发稀疏,眼镜后藏着一双因长期阅读泛黄档案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住在伏尔加河老城区一栋摇摇欲坠的“共用公寓”里,与妻子娜塔莉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共享一个十平米的隔间,隔壁住着社区负责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沃尔科夫一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是个矮壮的男人,脖颈粗短如老橡树根,胸前常年别着三枚锃亮的勋章——其中两枚是“劳动英勇奖章”,另一枚据说是“忠诚卫士”新近颁发的。他走路时总挺着肚子,仿佛里面塞满了无形的真理。
这天傍晚,伊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公寓。楼道里弥漫着卷心菜汤和廉价烟草的酸腐气。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正堵在楼梯转角,像一尊移动的界碑,手里挥舞着刚领到的《真理灯塔报》。“索科洛夫同志!”他声音洪亮,震得墙皮簌簌掉灰,“瞧瞧这头条!‘伏尔加河畔的丰收奇迹,下诺夫哥罗德小麦产量再创新高!’这是何等荣光!你该感到自豪,同志!”
伊万疲惫地点头,目光却扫过报纸配图:一群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农妇,笑容同样僵硬地簇拥在几束干瘪的麦穗旁。他想起上午课堂上的情形。他正讲到1932年伏尔加河流域的饥荒,一个叫帕维尔·谢尔盖耶维奇的瘦高男生突然举手,声音怯生生的:“老师,档案里说那时有人吃树皮……可《罗刹国光荣史》里只写了‘伟大的集体化胜利’。为什么我们只学胜利?”
教室瞬间死寂。其他学生像受惊的麻雀,齐刷刷低下头,盯着课桌裂缝里积攒的粉笔灰。伊万的心沉了下去。他本可以像往常一样,用一句“历史是复杂的,但我们的道路始终光明”搪塞过去。可今天,帕维尔眼中那点微弱的困惑火苗,竟灼痛了他的喉咙。“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有些人觉得,撕开光鲜的表面,会弄脏手。”
话音未落,教室后排一个叫柳芭的女生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老师!您这是……负能量!”她声音发颤,却带着一种被灌输的坚定,“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昨天才在社区会上说,质疑就是背叛!忠诚就是闭嘴歌颂!”她像背诵咒语般重复着社区负责人的金句,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恐惧——仿佛质疑本身会引来无形的雷电,劈碎她赖以生存的玻璃罩子。
伊万当晚辗转难眠。娜塔莉亚在身旁发出均匀的鼾声,他却盯着天花板上渗水留下的霉斑,那形状像一只冷漠的独眼。他想起大学时导师临终前塞给他的残破笔记,扉页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真正的忠诚,是看清泥泞仍愿前行;盲目的歌颂,是给牢笼镀金。”导师后来“因思想懈怠”被调去图书馆整理旧报纸,三年后死于一场“意外”的锅炉爆炸。伊万摸出抽屉深处那本笔记,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页。窗外,伏尔加河在月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被掩埋的千万个名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停止思考——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恐惧像一层层裹尸布,将他缠绕得严严实实。他提笔,在空白页上写下:“认知牢笼的第一道栅栏,是相信牢笼之外一无所有。”
几天后,伊万在“祖国忠诚日”社区集会上,亲历了这牢笼的窒息。集会设在伏尔加河畔的“列宁之光”文化宫。大厅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得能拧出油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在临时搭起的讲台上,胸前的勋章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如同三只窥伺的眼睛。他正激情澎湃地朗诵新创作的颂诗:“……伏尔加之波,忠诚之河!每一滴水都映照领袖的慈容!看呐,连河底的泥鳅都高唱赞歌!”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拍红了手掌,脸上肌肉因过度用力而抽搐,仿佛不鼓掌就会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伊万坐在角落的硬木椅上,胃里翻滚着。他看见前排一个老妇人,枯瘦的手拍得发紫,眼神却空洞得像被掏空的鸟巢——她儿子去年因“散布悲观情绪”被调去北极圈修铁路。掌声如潮水般退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转为悲悯:“当然,我们也有不和谐的杂音!某些‘负能量’分子,像伏尔加河里的水草,妄图缠住前进的巨轮!”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盯在伊万身上,“比如某些人,在课堂上散布历史虚无主义!同志们,你们说,该拿他们怎么办?”
“隔离!”一个男人吼道,是伊万的邻居瓦西里,一个总在排队买面包时抱怨“负能量”的壮汉。
“思想改造!”柳芭尖细的声音响起,她紧紧挽着母亲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获得安全。
“让他们闭嘴!”更多声音汇成一股浊流,带着集体无意识的狂热。
伊万感到血液冲上头顶。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尖叫。“等等!”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刺破喧嚣,“我们歌颂的‘丰收奇迹’,麦粒里掺着多少沉默的灰烬?我们称颂的‘忠诚’,是否只是恐惧的代名词?真正的进步,难道不是来自敢于质疑的……”
“叛徒!”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脸色铁青,扑过来想捂住他的嘴。
“负能量!”柳芭尖叫着向他扔来一个硬面包圈,砸在他额角,留下白粉印记。
人群像被点燃的干草堆,瞬间沸腾。瓦西里粗壮的手臂扼住他的喉咙,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闭嘴!你这认知牢笼的蛀虫!”伊万在推搡中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上文化宫冰冷的玻璃门。就在意识模糊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讲台后方,不知何时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穿着破旧的红军军装,领口缺了一颗纽扣,面容模糊在阴影里,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人影对他微微摇头,嘴唇无声开合:“他们看不见我,因为他们选择看不见。”
伊万被粗暴地拖出文化宫,扔在伏尔加河畔结霜的泥地上。寒风像刀子刮过脸颊。他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跑向河边废弃的旧码头,只想找个角落喘口气。月光惨白,照着河面浮冰的裂痕。他靠着一根锈蚀的系船桩,剧烈咳嗽,额角的伤口渗出血,混着冷汗流进眼睛。就在这时,他听见了。
“同志,这河水,比1937年还冷啊。”
声音沙哑,带着伏尔加河底淤泥的潮湿气息。伊万猛地转身。一个身影倚在码头另一根桩子上,正是文化宫里看见的那个模糊人影!此刻清晰了:是个瘦高的老人,军装破烂,露出里面的粗布衬衣,一只袖管空荡荡地垂着。最诡异的是他的脸——并非全然透明,却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五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随时会融进夜色。他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皮包,上面印着模糊的“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字样。
“您……是谁?”伊万声音发颤,恐惧中混杂着一种荒谬的熟悉感。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沃洛金,”鬼魂——如果这能称为鬼魂的话——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1937年10月,在喀山郊外的森林里,他们用一颗子弹‘解决’了我这个‘人民公敌’。罪名?在历史课上问了一句:‘为什么五年计划报告里的数字,和粮仓实际空荡荡的门对不上?’”他空荡的袖管随风轻摆,“我死后,他们抹掉了我的名字。档案里只剩一句:‘因思想问题消失’。但你看,”他摊开唯一的手掌,掌心空无一物,“他们抹不掉问题本身。就像抹不掉伏尔加河底的淤泥。”
伊万浑身发冷,却鬼使神差地问:“为什么……只有我看见您?”
沃洛金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像枯枝折断。“因为牢笼的钥匙,只配给那些意识到自己被关着的人。其他人?”他朝远处文化宫的方向努努嘴,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新的颂歌,“他们忙着给牢笼刷金漆呢。歌功颂德是他们的氧气,质疑是毒气。他们自愿戴上眼罩,把牢笼看作宫殿。看见我?那等于承认宫殿是牢笼——这太可怕了,比死还可怕。”他凑近一步,水波般的脸几乎贴上伊万,“同志,你今天问的问题,1937年我也问过。然后,我就成了‘负能量’。”
伊万感到一阵眩晕。鬼魂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他锈死的心锁。他想起课堂上帕维尔困惑的眼睛,想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胸前的勋章,想起自己几十年来对颂歌的麻木附和……“所以,我们一直困在这里?在……认知牢笼里?”
“牢笼无处不在,”沃洛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伏尔加河底的寒意,“它由盲从的砖、恐惧的水泥、和歌颂的镀金铁条砌成。最坚固的栅栏,是相信牢笼之外一无所有。你今天终于看清了第一根铁条——恭喜你,同志,你开始‘停止停止思考’了。”他空袖管一挥,指向河面,“看,他们来了。”
伊万顺着望去。伏尔加河的浓雾中,影影绰绰浮现出更多人影。有的穿着沙皇时代的军服,有的套着破烂的工人罩衫,有的甚至只是模糊的轮廓……他们无声地漂浮着,像被河水遗忘的浮木。一个抱着破提琴的鬼魂,手指在虚空中拨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鬼魂,嘴唇无声开合,仿佛在重复某个被禁止的祷词。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诘问。
“都是‘负能量’,”沃洛金说,语带讽刺,“被历史‘解决’掉的提问者。我们成了幽灵,只因我们曾试图看清世界。而活着的人?他们忙着把我们的坟墓填平,再盖上颂歌的纪念碑。”
伊万的心被狠狠揪住。他想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文化宫的咆哮,想起柳芭扔来的面包圈,想起瓦西里扼住他喉咙的手——那不是个人的恶意,而是牢笼的自动防御机制。歌颂者恐惧质疑,如同囚徒恐惧钥匙。他喃喃道:“可……质疑权威,真的不是叛逆吗?”
沃洛金水波般的脸竟露出一丝笑意。“同志,在成熟的社会里,质疑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事。就像伏尔加河需要泥沙,社会需要不同的声音。把质疑当叛逆的,恰恰是病入膏肓的躯体。独立思考不是天赋,”他指了指自己模糊的胸口,“是后天练出来的肌肉。可惜,太多人连‘自己早已停止思考’都意识不到,更别说重新开始了。”
鬼魂的话像冰水浇头。伊万忽然明白了素材中那句“稀缺的是那些意识到自己早已停止思考,并愿意重新开始的人”。他颤抖着问:“那……我该怎么办?”
“继续问下去,”沃洛金的声音忽远忽近,身影开始像信号不良的影像般闪烁,“直到有人也听见伏尔加河底的回声。记住,撕开光鲜表面的人,从来不是破坏者,而是唯一清醒的医生……”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针扎破的气球,骤然收缩、变淡,最终彻底融入浓雾,只留下那句断续的余音:“……牢笼……钥匙……在……”
伊万呆立原地,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一张硬纸——是今天被瓦西里撕碎后塞给他的《真理灯塔报》残片,上面印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丰收麦田前的巨幅照片,笑容灿烂。他忽然笑了,一种冰冷的、带着决绝的笑。他掏出钢笔,在照片空白处用力写下:“认知牢笼的钥匙,是承认牢笼的存在。”字迹歪斜,却像刻进石头。
第二天,伊万没有去学校。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隔间,用颤抖的手写下一篇短文,标题就叫《伏尔加河底的回声》。他不再隐晦:细数档案中消失的饥荒数字,质问丰收颂歌下的真实代价,直言“盲目歌颂是认知牢笼的镀金铁条,而质疑者才是社会的免疫系统”。他抄了五份,用最普通的信封装好,匿名塞进社区公告栏、学校教师办公室,甚至塞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家门缝里。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卸下了几十年的枷锁。娜塔莉亚惊恐地瞪着他,嘴唇哆嗦:“伊万!你会毁了我们!他们会说你是‘负能量’……”
“那就让他们说吧,娜塔莎,”伊万第一次握紧了妻子的手,声音异常平静,“真正的毁掉,是活在牢笼里还相信那是天堂。”
风暴来得比想象更快。第三天清晨,伊万刚踏出公寓楼,就被两个穿深色大衣的男人拦住。他们没亮证件,只冷冷说:“索科洛夫同志,请跟我们谈谈你的‘思想动态’。”社区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亲自带队,挨家挨户“动员”。瓦西里站在楼道里,声音洪亮地控诉:“我亲眼看见他撕毁《真理灯塔报》!典型的负能量行为!”柳芭的母亲抱着她,泪流满面地告诫邻居:“千万别和他说话!负能量会传染,像瘟疫!”伊万的邮箱被塞满匿名恐吓信,用粗粝的铅笔写着:“闭嘴,叛徒!”“伏尔加河底见!”娜塔莉亚被学校“建议”提前退休,理由是“家庭环境不利于学生思想健康”。昔日点头之交的邻居,如今远远看见他就绕道而行,仿佛他身上带着辐射尘。社交生活的压迫感如铅云低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他成了透明的囚徒,被无形的栅栏围困在人群中央。
最刺痛的是学校。他站在空荡荡的教室外,透过门缝看见新来的历史老师正指着挂图:“同学们,看!伏尔加河畔的金色麦浪,是领袖慈爱的光芒照耀的结果!”帕维尔·谢尔盖耶维奇坐在第一排,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再不敢抬眼望向窗外。伊万的心像被钝刀割着。他想起沃洛金的话:“真正推动社会进步的,从来不是那些盲目附和的人。”可进步在哪里?他只看见牢笼的栅栏在歌颂声中越长越密。
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伊万再次来到旧码头。伏尔加河黑得像墨汁,寒风卷着碎冰碴抽打脸颊。他需要确认——确认那晚不是幻觉,确认自己没有疯。他对着浓雾嘶喊:“沃洛金同志!您在吗?”
死寂。只有河水拍打朽木的单调声响。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就在他转身欲走时,雾中亮起一点微弱的绿光——是沃洛金的鬼魂!这次他更淡了,轮廓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粒不灭的磷火。
“他们……在加固牢笼,”沃洛金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信号微弱的电台,“你的文章……像石子投入死水……但死水……开始冒泡了……”他模糊的手指向伊万身后。
伊万猛地回头。文化宫方向,竟有微弱的骚动!几个模糊的人影在街角一闪而过,像是在传阅什么。其中一人,瘦高个子——是帕维尔!伊万的心跳如鼓。沃洛金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水底的回响:“看……有人开始……听见回声……但牢笼……不会轻易松开……它要……吞噬提问者……”
话音未落,鬼魂的身影剧烈闪烁,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他唯一的手指急切地指向伊万口袋——那里装着新写的第二篇文章草稿。“快……把‘钥匙’……传下去……否则……”他的声音被一阵刺耳的、类似金属扭曲的噪音淹没。伊万惊恐地看到,沃洛金的鬼魂边缘开始剥落,像烧焦的纸片,被无形的风吹散!“牢笼……在吞噬……提问者……”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随即彻底消失,只余下浓雾中一点迅速熄灭的绿光。
伊万僵在原地,寒意冻结了血液。沃洛金被“抹去”了!不是死亡,而是存在本身被强行擦除——认知牢笼对质疑者的终极惩罚!他颤抖着掏出草稿纸,上面写着:“当质疑者被彻底遗忘,牢笼便成了唯一的现实。”他忽然顿悟:社会进步的真正敌人,不是质疑本身,而是系统性地抹杀质疑的能力。那些被贴上“负能量”标签的人,终将像沃洛金一样,连鬼魂都做不成。
几天后,下诺夫哥罗德迎来一年一度的“祖国忠诚日”大游行。伏尔加河老城区主干道被装点得如同虚假的圣殿:巨幅标语横跨街道,“歌颂即忠诚!”“质疑即背叛!”;彩旗上印满领袖慈祥的面容;街道两旁挤满了“自发”前来的人群,人人手持小红旗,脸上是训练有素的狂热笑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作为社区代表,将登上临时搭建的“忠诚之塔”(一个装饰着镀金麦穗的木台)发表主旨演讲。伊万混在人群边缘,口袋里揣着最后抄写的五份《伏尔加河底的回声》终稿。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沃洛金的消失像最后一道枷锁的崩断——他不再为恐惧而活。
游行开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震耳欲聋的《忠诚进行曲》中登台,胸前勋章在聚光灯下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展开讲稿,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遍全城:“……看啊!罗刹国的太阳永不落!伏尔加河的每一滴水都在歌唱!我们消灭了所有负能量,迎来了纯粹的正能量海洋!……”
人群如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疯狂鼓掌欢呼。伊万看见瓦西里挥舞着拳头,脖子上青筋暴起;柳芭骑在父亲肩头,小脸涨红地尖叫“乌拉!”;连帕维尔也站在学生方阵里,机械地挥舞小旗,眼神却空洞地飘向别处。这景象让伊万胃部痉挛。他想起素材里那句:“很多人把盲从当成忠诚,把批评视作背叛,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可能早已困在一座看不见的认知牢笼中。”此刻,牢笼的栅栏在颂歌中闪闪发光,而栅栏内的人,正为这牢笼的华丽而欢欣鼓舞。
就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高呼“让我们用忠诚的火焰焚尽最后一丝怀疑!”时,伊万动了。他像一道灰色的影子,猛地挤开人群,冲上“忠诚之塔”。瓦西里反应最快,怒吼着扑来,却被伊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他一把夺过讲台上的麦克风,电流的尖啸刺破颂歌。整个广场瞬间死寂,上千双眼睛惊愕地聚焦在他身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同志们!”伊万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开,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压过了死寂,“我们歌颂的‘纯粹正能量海洋’,底下全是沉默的尸骸!伏尔加河的水会歌唱?不!它只在呜咽!我们消灭的‘负能量’,是敢于看清世界的眼睛!真正的忠诚,是撕开光鲜的表面,不是给牢笼镀金!我们——”他指向台下每一张惊愕的脸,“——都困在一座看不见的认知牢笼里!”
时间凝固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成死灰。瓦西里目眦欲裂,像头被激怒的熊冲上台。柳芭的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抓住他!负能量叛徒!”人群从死寂中爆发,汇成一股狂怒的浊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伏尔加河方向的浓雾骤然翻涌!无数模糊的人影从中浮现,比上次更加密集、更加清晰!沃洛金穿着破烂的红军装,站在最前方;他身边是那个抱破提琴的鬼魂,手指拨动,这次竟发出了微弱却真实的、走调的《国际歌》旋律;拄拐的老妪鬼魂无声开合的嘴唇,竟清晰地同步着伊万的话语:“……认知牢笼……”鬼魂们无声地漂浮着,环绕广场,形成一道幽灵的墙。他们的面容不再模糊,而是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的、沉静的诘问,直直“望”向台下每一个活人。
广场上的人群却像集体失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挥舞着拳头,对鬼魂视若无睹,只对着伊万咆哮:“他在煽动!快抓住他!”瓦西里撞开伊万,粗壮的手指直戳他心口:“你看见什么鬼影子了?是负能量让你发疯!”柳芭死死捂住眼睛,哭喊着:“别信他!他被魔鬼附身了!”人群的狂怒丝毫未减,反而因伊万“见鬼”的“疯言疯语”而更加高涨。在他们眼中,只有“叛徒”伊万,鬼魂?那不过是“负能量”导致的幻觉,是必须被剿灭的异端证据!
“你们看不见吗?!”伊万对着台下嘶吼,泪水混着额角新渗的血流下,“他们就在这里!那些被你们遗忘的提问者!牢笼在吞噬他们,也在吞噬你们!看看帕维尔!看看你们自己!你们把质疑当背叛,把盲从当忠诚,可你们的灵魂——早已在歌颂中风干!”他指向学生方阵。帕维尔·谢尔盖耶维奇站在原地,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冲上来,他缓缓放下了小旗,瘦高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睛死死盯着伊万,又惊恐又困惑地扫视着鬼魂漂浮的虚空——他似乎……隐约看见了什么?
这微小的迟疑成了导火索。“叛徒的同党!”柳芭的母亲尖声指控。瓦西里趁机猛推伊万:“滚回伏尔加河底去吧,负能量!”伊万脚下一滑,后背重重撞上“忠诚之塔”边缘的镀金麦穗装饰。尖锐的金属刺破衣服,剧痛传来。他失去平衡,身体向后倒去——台下是冰冷的伏尔加河,黑得如同张开的巨口。
下坠的瞬间,时间无限拉长。伊万看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脸上扭曲的胜利;看见瓦西里举起的拳头;看见柳芭母亲解脱般的表情;看见帕维尔在人群中伸出手,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他更清晰地看见,沃洛金的鬼魂正向他伸来唯一的手,那水波般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悲悯的微笑。鬼魂的指尖触到他的手腕,一股奇异的、带着伏尔加河底淤泥气息的寒意涌遍全身。没有疼痛,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他听见沃洛金最后的声音,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现在……你看见了……牢笼的全貌……同志……”
“噗通!”
冰水瞬间吞没了他。刺骨的寒冷像千万根钢针扎进骨髓。他沉向河底,意识却异常清明。透过浑浊的河水,他看见岸上:人群已恢复秩序,新的颂歌响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正重新拿起麦克风,声音洪亮如初:“……忠诚的火焰必将焚尽一切杂音!看,负能量叛徒已被伏尔加河净化!”人们再次鼓掌,笑容僵硬而统一,仿佛刚才的骚动从未发生。鬼魂们已消失无踪,只有河底淤泥中,几片模糊的、泛黄的纸页——那是他散落的《伏尔加河底的回声》草稿——正缓缓沉向更深的黑暗。
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没有浮出水面。官方通报称:“索科洛夫因思想问题失足落水,其遗留的负能量材料已全部销毁。”娜塔莉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很快搬离了共用公寓,没人知道去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因“成功扞卫社区思想纯洁”获颁新勋章,胸前的金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认知牢笼最新镀上的金边。
下诺夫哥罗德恢复了“和谐”。伏尔加河继续流淌,浑浊如初。颂歌日复一日从广播里涌出,人们脸上的笑容依旧僵硬而标准。瓦西里依旧在面包店前抱怨“负能量分子”,柳芭顺利考入师范学院,立志成为一名“传播纯粹正能量”的教师。帕维尔·谢尔盖耶维奇毕业后去了乌拉尔山的工厂,成为一名沉默的钳工。一切似乎重回正轨,牢笼的栅栏在歌颂声中更加坚固、更加光鲜。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变化正以最微小的方式萌发。一个月后,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帕维尔在伏尔加河旧码头附近值夜班。他裹紧单薄的工装,呵出的白气瞬间冻结。忽然,脚边冰面下,一点微弱的绿光一闪而过——像萤火,又像磷火。他鬼使神差地蹲下,用扳手小心敲开薄冰。冰层下,躺着一块老式黄铜怀表,表面碎裂,指针永远停在“祖国忠诚日”游行的时刻。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认知牢笼的钥匙,是承认牢笼的存在。——I.p.S.”
帕维尔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起那个落水的老师,想起游行那天老师嘶吼的话语,想起自己当时莫名的心悸……他颤抖着掏出笔记本,借着微弱的路灯,在空白页上用力写下:“为什么我们只学歌颂?伏尔加河底……有什么?”字迹歪斜,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第一次试图捅向那道无形的栅栏。
同一时刻,下诺夫哥罗德的夜空下,伏尔加河的浓雾深处,新的模糊人影悄然浮现。他穿着破旧的工装,面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唯一清晰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带着被压抑的诘问,如同两粒不灭的磷火。他无声地漂浮着,目光投向城市深处那栋亮着微弱灯火的工人宿舍。在认知牢笼永不停歇的循环中,又一个声音即将开始“停止停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