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一个名字普通得像街边石子一样的男人,是这座庞大而沉默城市里的一名邮差。他的制服是深灰色的,与环境的色调完美融合,仿佛他本身就是这口大锅里一颗被随意翻炒的粒子。他的邮包,一个鼓胀的、边缘磨损的皮质行囊,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右肩上,里面装着的,大多是那种被称为“静脉蓝”的信件——一种标志着命运终结的颜色。
他站在邮局高大的、镶嵌着双头鹰徽(尽管鹰的头部被巧妙地修改成朝向同一个方向)的拱门下,调整着脸上的防毒面具。面具的橡胶边缘已经老化,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泛起一片潮湿的红疹。他小心翼翼地避免拉扯到下巴处一道新生的裂缝,那是他用劣质工业胶水勉强粘合的痕迹。申请新面具需要消耗“社会贡献积分”,而伊万的积分,像大多数人的一样,永远在警戒线附近徘徊。
“索科洛夫!”
声音来自门内,带着一种经过扩音器过滤后的金属质感。监察员季莫费耶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制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像是用铸铁一次性浇铸而成,脸上的防毒面具是高级货色,镜片清澈,呼吸阀无声地工作着。他整个人像这灰暗背景中的一个剪影,锐利而冰冷。
“西区,三街,十四号。别尔德舍夫·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季莫费耶夫的声音毫无起伏,像一个坏掉的留声机在重复针脚,“蓝色信件,标记‘即刻净化’。确保在标准时二十点前送达。误期会影响净化效率,记录会记入你的个人评估。”
伊万的手指在邮包深处摸索,触碰到那封特别厚重的蓝色信件。西区三街十四号,他熟悉那地方,一栋十六层的赫鲁晓夫楼,墙皮剥落得像患了皮肤病,每个阳台封闭的铁笼都像竖立的棺材上突兀的肋骨。他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算是领命。
“天气不好,路上谨慎。”季莫费耶夫补充了一句,标准化的“关怀”,但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对潜在麻烦的警告。他锐利的目光似乎在那道裂缝上停留了一瞬,伊万感到脸颊一阵刺痛。
他转身汇入街道上灰色的人流。人们低着头,步伐匆忙而一致,防毒面具遮蔽了所有表情,只留下一双双眼睛,大多空洞,间或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警惕或疲惫。街道两旁的建筑庞大、笨重,带着斯大林式的傲慢与勃列日涅夫式的潦草,窗户后面,偶尔有窗帘被迅速拉开又合上,像受惊的眼睑。高音喇叭悬挂在电线杆上,间歇性地播放着雄壮的进行曲或是语调平板的社论摘要,内容无非是“节俭是公民荣耀的基石”、“检点塑造纯洁社会”、“低调前行,为国家荣耀默默奉献”。
伊万穿行其间,像一个幽灵,传递着决定其他幽灵存在的判决书。他想起网络上不知谁说过的话:“维持我们节俭的,可能是我们的贫穷;维持我们检点的,可能是我们的丑陋;维持我们低调的,可能是我们的平庸……” 在这里,这不是讽刺,是生存手册。美德并非选择,而是匮乏的产物,是系统精密计算后分配给每个人的、赖以存续的可怜标签。
抵达西区三街十四号时,天色(如果能从那锅底般的穹顶判断天色的话)已经更加晦暗。楼道里弥漫着卷心菜汤、劣质伏特加和潮湿混凝土混合的气味。灯泡大多坏了,仅存的几盏也在频闪,投下跳动的、神经质的光影。伊万爬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引起回响,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模仿。
他在标注着“54”的门牌前停下。门牌下方,还钉着一块小小的、已经褪色的“模范家庭”金属牌。他按下门铃,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像是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门没有立刻打开。几秒钟后,门链哗啦一响,门被拉开一条窄缝。一只布满血丝、瞳孔因恐惧而放大的眼睛,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他。
“谁?”声音干涩,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管,“道德局的?我……我这个月的积分已经核查过了!”
“邮差。”伊万平静地回答,从邮包里抽出那封静脉蓝的信件,“别尔德舍夫·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有您的信件。”
门后的呼吸声骤然粗重起来。沉默持续了大约十秒,门链才被颤抖着手取下。门完全打开,露出后面的男人。他大约五十岁,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工装,左胸口袋上方,别着五枚擦得锃亮的“道德先锋”镀金徽章。伊万知道,在黑市,这样一枚徽章可以换到不少配给券,或者一次不记录在案的“面容维护”。
“又是……宣传材料吗?”别尔德舍夫强扯出一个笑容,肌肉僵硬得像冻土,“我上周刚参加了区里的‘美德传承’讲座,表现……表现很好。他们说我女儿,她在喀山医学院,她以后会是个好医生,她……”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死死锁在伊万手中的蓝色信件上。那蓝色,在昏暗的楼道光线下,仿佛在自行发光,幽冷,不祥。
伊万将信递过去。别尔德舍夫伸出手,手指像鹰爪一样蜷曲,颤抖着。在指尖触碰到信封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然后又猛地伸出,一把将信抓了过去。信封锋利的边缘在他指腹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他却浑然未觉。
“搞错了……”他喃喃自语,眼神开始涣散,“他们肯定搞错了……我节俭了一辈子,从未超支配给;我检点言行,从不与非必要人员交往;我低调……我甚至拒绝了两次晋升机会,就因为那可能需要更多的……社交。他们不能这样……我女儿,她不能有一个被‘净化’的父亲!那会毁了她的前途!”
突然,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伊万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你!你送这些信……你肯定知道!是不是弄错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信拿回去?我什么都给你!我的徽章,我还有积蓄,一些配给券……”
伊万试图挣脱,但男人的手像铁箍一样。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伊万的身体被拽得微微侧转,视线无意间投向了门厅内侧的一面落地镜。那镜子边框华丽,但镜面却布满了细密的霉斑,像是时间的疱疹。
镜子里,映出了别尔德舍夫的身影。但那张脸——防毒面具之下的脸——正在扭曲、变形。橡胶似乎在融化,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然后,无数细小的、苍白色的触须,穿透了皮肤的伪装,在镜中映像的脸颊、额头、下巴上缓缓探出,像一团获得生命的苍白苔藓,微微摇曳。
伊万浑身一僵。
别尔德舍夫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镜子,他也看到了。但他没有惊恐,反而发出一种诡异的、像是漏气般的笑声。
“你看得见,对不对?你们这些信使……你们看得见!”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疯狂的洞察力,“他们告诉我们,面具是为了保护我们,不受外界‘无序信息’的污染……哈哈……保护?它保护的是谁?是保护我们,还是保护这个……这个他们精心维护的‘秩序’,不被我们的真面目吓到?”
伊万猛地用力,挣脱了那只手,踉跄着后退,邮包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不敢再看那镜子,转身向楼下跑去。
身后,传来玻璃被巨大力量砸碎的爆响,紧接着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湿透的厚重帆布被强行撕裂的声音,短暂,却刺入骨髓。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一种比任何声音都可怕的、绝对的寂静。
净化,完成了。
伊万冲下楼,冲进浓雾弥漫的街道,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防毒面具束缚着他的呼吸,汗水浸透了内衣。别尔德舍夫最后的话语,和镜中那诡异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剩下的投递点像一连串模糊的噩梦。
在一栋较新的、标榜“现代化生活单元”的板楼里,他敲开一扇门。开门的主妇面无表情地接过蓝色信件,只是瞥了一眼收件人名字——那是她的丈夫——然后默默关上门。门合拢的瞬间,伊万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类似动物哀鸣的短促呜咽,随即又被什么东西强行堵住。
在另一个分配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收到信后,只是喃喃地说:“也好,不用再计算配给了……”然后颤巍巍地走向窗口,似乎是在等待接引。
还有试图塞给他一把皱巴巴配给券的年轻人,有歇斯底里咒骂一切然后疯狂大笑的中年男人,也有只是沉默地、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平静关门的老者。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个即将被抹除的故事,而伊万,是那个宣读终章序曲的人。
在一处看起来相对“体面”的公寓,他遇到了一家正在举行“家庭美德提升会”的人。开门的是男主人,戴着崭新的、镜片甚至带有镀膜的高级防毒面具。屋内灯火通明,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这本身就需要额外积分),一家四口——父母和两个孩子——围坐在一起,机械地、音调平板地齐声背诵《公民美德守则》:
“……勤劳是进步的阶梯,节俭是美德的基础,检点是灵魂的盔甲,服从是最高尚的智慧……”
男主人看到伊万,背诵声略微停顿,他优雅地打了个手势,全家立刻停下。他接过蓝色信件,甚至微笑着对伊万点了点头,说:“辛苦了,信使同志。请转告监察局,我们时刻准备为社会的纯洁贡献力量。” 他的姿态无可挑剔,仿佛收到的不是死亡通知,而是一张社区活动邀请函。
伊万退出房门,轻轻带上。就在门锁合拢的前一秒,他清晰地听到屋内传来陶瓷制品被狠狠砸在墙上的碎裂声,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大概是女主人——被强行捂住的、沉闷而绝望的哭泣声,持续了短短两秒,便戛然而止。然后,那平板、齐整的背诵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坚定,仿佛要借此驱散某种看不见的幽灵。
虚伪吗?不,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挣扎,是在悬崖边上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的平衡,哪怕脚下已是万丈深渊。
黄昏彻底吞噬了诺里尔斯克。铅灰色的白昼直接滑入墨黑色的夜晚,中间几乎没有过渡。街灯在浓雾中晕开一团团病态的、蛋黄般的光晕,无法照亮道路,反而增添了迷幻与不安。
伊万的邮包里,只剩下最后一封信。收件地址是“中央美德档案馆”,寄件人处盖着监察局的鹰徽,印泥是某种暗红色,像凝固的血。这通常意味着又一份“典范标本”即将入库。
他感到脸颊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他闪进街角一个废弃的电话亭,借着外面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凑近模糊的玻璃窗,检查自己的面具。
那道裂缝,从下巴边缘,已经向上延伸,越过了嘴角,像一道黑色的溪流,正在侵蚀他的面容。裂缝边缘,橡胶微微卷起,露出底下他自己的皮肤——苍白,带着不健康的青色。更让他心悸的是,他恍惚觉得,那裂缝的形状,那扭曲的轨迹,与在别尔德舍夫家镜中看到的、那些触须舞动的轮廓,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相似。
他猛地摇头,驱散这荒谬的想法。是疲劳,是压力,是这该死的雾霭产生的幻觉。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橡胶和自身汗臭味的气息涌入肺部,带来一阵恶心。他必须完成这最后一趟投递。
中央美德档案馆是一座独立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巨大、敦实,像一座陵墓。高大的石柱支撑着三角形的山花,上面雕刻着象征“勤勉”、“服从”、“纯洁”等美德的寓言人物像,只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僵硬而痛苦。厚重的橡木大门上,黄铜门环被铸成紧紧闭合的眼睛形状。
伊万推开门,沉重的门轴发出呻吟般的声响。内部空间高阔,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某种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无数排高大的档案柜像金属森林一样向深处延伸,望不到头。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巨大的肖像——那些是被永久铭刻的“终极道德典范”。他们穿着最好的衣服,面容平静,眼神……空洞。那不是平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据说,他们是在达到道德完美巅峰时,自愿“融入典范”,为社会提供永恒的精神指引。伊万知道另一种说法:他们是积分归零后,被“净化”得最彻底的那一批,记忆被抽取,躯壳被制成标本,用以警示和教化活人。
值班员坐在入口处一张巨大的、像是审判台般的桌子后面。他是一个年轻人,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冷静而锐利。他的制服一丝不苟,袖口上用银线绣着监察局的徽纹。他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写着《美德量化评估标准(修订版)》。
“最后一班了?”年轻值班员头也不抬,声音平静。
伊万将最后一封信放在桌面上。“中央美德档案馆,监察局密件。”
值班员放下册子,拿起信件,动作优雅而精准。他的目光在寄件人处停留了一下,然后用一把精致的铜制拆信刀,沿着信封边缘缓缓划开。整个过程充满了一种仪式感。
伊万转身准备离开。他的任务完成了。他只想尽快回到他那狭小、但至少属于他自己的宿舍,摘掉这该死的面具,哪怕只是片刻。
“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
声音在身后响起,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伊万的脚步钉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他缓缓转过身。
值班员已经从撕开的信封里取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张黑白照片。他用两根手指夹着照片,举到灯光下,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他将照片转向伊万。
照片上,是伊万自己的脸。没有面具。右脸颊上,清晰地爬满了那些细小的、苍白色的、正在缓缓蠕动的触须。背景,似乎就是这间档案馆的某处。
“道德积分,归零。”值班员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宣读一项普通的天气预报,“基于《社会纯洁维持法》第VII条第3款,净化程序,启动。”
伊万想喊,想跑,想砸碎什么东西。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像是被浸没在凝固的水泥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四周墙壁上那些“道德典范”的肖像,他们的头颅,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机械般的滞涩感,转向他。他们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注视”着他。然后,他们那平静的、被画家精心描绘的嘴角,开始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完全相同的、冰冷而诡异的微笑。
他的防毒面具突然发出“咔嚓”的脆响。那道裂缝猛地扩大、蔓延,像一张突然张开的黑色蛛网,覆盖了整个面具。橡胶碎片簌簌落下。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一直束缚着脸部的东西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某种一直压抑着他思维的无形枷锁。他“感觉”到那些触须在空气中自由地、舒展地摇曳,感知着周围环境中那些他从未察觉的信息流——恐惧、绝望、虚伪、还有档案馆深处传来的、无数被抽空记忆的悲鸣。
他看到了这个系统的真相。一个巨大的、精密的、依靠汲取公民记忆与情感能量维持运转的机器。美德是诱饵,恐惧是鞭子,而“净化”,是最终的收割。他们维持节俭,是因为资源垄断下的贫穷;他们强调检点,是因为思想禁锢下的精神丑陋;他们鼓励低调,是因为权力碾压下的平庸。所有的美德,都是为了维持这个剥削循环而设定的程序。
只有在安全时才勇敢,在免费时才慷慨,在浅薄时才动情,在愚蠢时才真诚。而最遥远的距离,确实是从“知道”到“做到”。他此刻“知道”了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了。
电话亭玻璃映出的影像在他脑海中最后闪过——不是他戴着面具的样子,而是那张照片上,触须摇曳的真实面容。
值班员,不,是收割者,按下了桌上的一个按钮。无声无息地,两个穿着与季莫费耶夫同样制服、但面孔隐藏在阴影中的人形,出现在伊万身后。
窗外浓雾依旧,吞噬着一切声音和光线。诺里尔斯克沉默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天,还会有一个邮差,背着鼓胀的邮包,行走在这铅灰色的街道上,敲响一扇扇门,递送着决定命运的蓝色信件。就像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昨天所做的一样,就像别尔德舍夫·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前天所经历的一样。
循环往复。
在档案馆最深处,一面新的相框被挂上空位。照片上,伊万的脸平静(或者说空洞)地注视着前方,右脸颊光滑如常。标签上写着:“信使典范——伊万·p·索科洛夫:于平凡岗位践行忠诚与低调之极致。”
而在邮局的档案里,一个新的名字被录入系统,准备接替那条熟悉的投递路线。
轮回,无声地转动着它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