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检察院反贪处办公室,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专案组的案情分析会,几张脸孔愁云惨淡,每个人都像被无形利刃抵住咽喉,随时可能身首异处。
祁同伟将一份整理好的材料轻放桌心。那微不足道的声响,却像巨石砸入死潭,瞬间击碎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质检员孙某的案子,挖得差不多了。”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但我们不能,也不该满足于此。”“一条小杂鱼,钓不出深水区里真正的大白鲨。”
他抬眼,目光如刀,冰冷地扫过众人,最终精准落在不远处的侯亮平工位上。
侯亮平正埋头整理卷宗,装作对会议漠不关心。
“这次能这么快锁定孙某,还要多亏一个人。”
祁同伟的声音陡然扬高,带着几分明显的欣赏。“侯亮平同志!”
瞬间,办公室鸦雀无声。数十道目光,惊讶、疑惑、嫉妒,齐刷刷地聚焦侯亮平。
侯亮平整个人僵硬如石。他手里钢笔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几乎被他生生捏断。
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
这段日子,他除了在心里腹诽祁同伟的专断,就是庆幸当初没头脑发热,登上这艘注定沉没的贼船。
祁同伟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我没有……”侯亮平猛地站起,脸涨得通红,急切想辩解。
祁同伟却已大步流星走近,带着赞许的笑,重重拍了拍他肩膀。
那力道,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
“学弟,不用谦虚。”
“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谁也抢不走。”
“我会如实向院里汇报,给你申请嘉奖,记功!”
说完,他潇洒转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回办公室,留下大脑空白的侯亮平,和满屋子炸开锅的窃窃私语。
“什么情况?侯亮平暗中帮了处长?”
“天呐,完全看不出来,他俩不是一直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吗?”
“高,实在是高!这叫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咱们都被蒙在鼓里了!”
侯亮平僵硬地坐在那,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光的小丑,被扔在广场中央,任人围观评说。
荣光?不,他没感觉到半点荣光。只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窜而上,瞬间冻结他四肢百骸。
这不是嘉奖。这是捧杀!是把他架在烈火上,当成烤给敌人看的靶子!
这惊人消息,插翅般飞进刘生耳里。“你说什么?!侯亮平?!”
刘生在电话里失态咆哮,手里刚点燃的名贵雪茄,被他狂怒捏碎在水晶烟灰缸里,烟丝混着怒火,狼藉一片。
“他不是跟祁同伟尿不到一个壶里吗?他妈的!反水了!这小子是内鬼!”
是有人背后授意?还是说,侯亮平这条线,已彻底靠不住?
恐慌,无形瘟疫般,疯狂在他心里蔓延、滋生。
他猛地挂断电话,颤抖着手指立刻拨给另一个人。
“周哥!情况不对!侯亮平跳反了!祁同伟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睁眼瞎,他背后有高人指点!我们可能已被盯死!”
电话那头,吕州市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周正,正拎着公文包,准备下班。听到电话内容,他拎包的手猛地僵在半空,纹丝不动。几
秒后,细密冰冷的汗珠从额头渗出,顺着他保养得当的脸颊滑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这滩浑水里,究竟踩得有多深。
一旦大坝崩塌,第一个被洪水吞没,推出去顶罪祭天的,必是他这种级别不低、位置关键,却非核心决策者的角色。
自保!必须立刻自保!当天深夜,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纸文件袋,悄无声息塞入省检察院举报信箱。
里面没有举报信,只有一份份文件原件。
京州防洪堤项目,从立项、审批到招标,所有关键环节的文件,赫然在列。
文件末尾的签名,每一个都足以让汉东官场引发一场小型地震。
祁同伟拿到文件,已是凌晨一点。
他办公室的灯仍亮着。他只花十分钟看完所有文件,随即拿起桌上的红机电话。
“行动。”两字,简洁、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早已在各处待命的专案小组成员,如同收紧的巨网,扑向汉东宏明建设集团老总——王宏明。
王宏明豪华别墅灯火辉煌,麻将碰撞声清脆刺耳。当祁同伟带着一身寒气推开大门,牌桌气氛瞬间凝固。
王宏明见到祁同伟的脸,先是惊愕,随即却笑了。他慢悠悠推倒面前的牌,一手好牌。
“祁处长,真是稀客。”
他起身,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姿态从容,仿佛祁同伟是来邀他品茗。
“这么晚了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祁同伟没回答,只用眼神示意。
“王总,跟我们走一趟吧。”
“当然。”王宏明出奇配合,甚至主动伸出双手,“不过,我这身衣服都是烟味,祁处长总得容我上楼换件体面的吧?”
祁同伟静静看他,没说话。旁边侦查员会意,立刻带人冲上二楼。
很快,一个行李箱从主卧衣帽间被搜出。箱子没上锁。打开瞬间,几沓崭新欧元、美元和一本已办好签证的护照,暴露众人眼前。
护照里,还夹一张机票。两天后,从京州飞往温市,再从那里出境。
王宏明脸上从容和镇定,终于寸寸碎裂,如同面具剥落。
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只差两天,这条在汉东搅动风云的大鱼,就真要脱钩入海,再也无迹可寻。
审讯室里,王宏明负隅顽抗整整三天。直到祁同伟将那份匿名文件原件,轻放他面前。
“这些签名,你都认识。”
“他们保不住你。”
“但如果你开口,我可以保你家人。”
王宏明的心理防线,在那熟悉笔迹映入眼帘的瞬间,彻底崩塌。
他吐出一连串名字,倾泻而出,从项目招标到工程监理,再到最终验收环节,整整十八个人。一张盘根错节、遍布全市关键部门的利益巨网,就此撕开狰狞口子。
赃款追回三百二十万。但根据王宏明口供和银行转账记录,仍有近六百万资金,凭空蒸发,不知所踪。
案子取得惊人突破,但钟书记当初给的半个月期限,也悄然走到最后一天。
检察院内部督导会,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首席大检察官陈岩石的脸色,寒彻骨髓。
“抓一个王宏明,追回三百多万,看上去是大功一件。”
陈岩石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击人心。
“但是!那消失的六百万去了哪里?那是通往真正大鱼的线索!现在王宏明被捕,线索彻底断绝!为了抓一条放出的饵鱼,我们丢掉了钓起整片深海的机会!”
“祁同伟同志,你急功近利,典型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是严重的督导不力!”陈岩石猛拍桌案,全场噤若寒蝉。
“经院班子研究,并征求上级意见,祁同伟同志不再适合担任反贪局副处长这一重要职务!”“建议调离现有岗位,另作任用!”
这道命令,如同炸雷,在会议室轰然炸响。所有人都懵然。
侯亮平更是大脑一片空白,匪夷所思!
这明明是天大功劳,怎么转眼成了过错,还要被撤职?但他心底深处,竟涌起难以言喻的快意。
祁同伟站起。他身姿笔挺,脸上不见半分不甘与愤怒,平静得仿佛在听旁人故事。
“我服从组织安排。”
“这次办案,我确实有考虑不周之处,辜负领导信任。我愿接受处分,到基层,重新学习,好好反思。”
消息不胫而走。刘生在电话里,先将侯亮平骂个狗血淋头,骂他情报失灵,随后挂断电话,却瘫在椅子上,长吐一口浊气。
王宏明这颗棋子,终究保住了背后之人。这道坎,过去了。
侯亮平亲眼见证了陈岩石在此事中展现出的不容置疑的强硬与能量。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眼光或许太窄。汉东这片天,不只高育良。
那位省政法委梁群峰书记,才是政法系统真正的巨擘。一个大胆念头,
在他脑海疯狂滋生。梁书记的女儿,梁璐……自己或许,可以主动接触?
第二天,高育良家中。气氛依旧凝重。书房里,上好普洱茶香,也化解不了空气沉闷。
高育良亲自给祁同伟倒茶,重重叹了口气。
“同伟,你糊涂!你这哪里是办案失误,分明是把前途耽误了!”
他语气里,满是痛心疾首的关切。
“有什么想法,跟老师说。大不了,我豁出这张老脸去跟梁书记谈谈,他对你印象一直不错,调你来省政法委,问题不大。”
祁同伟双手接过茶杯,摇头,脸上不见丝毫失意。
“谢谢老师关心,但不用了。”“组织已决定,我去吕州挂职锻炼,担任吕州市检察院副检察长。”
高育良眉头瞬间拧成川字。副处调任副处,看似平调,但从省院到市院,明摆着是受了处分,被下放。
可……副检察长,这职务又带着提拔重用的味道。
“也好。”高育良思索片刻,轻轻点头,“吕州是你的大本营,有田国富和田书记,你蛰伏一段时间,肯定能再做出成绩。”
祁同伟起身告辞。走到书房门口,他脚步一顿,回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老师,吕州市委班子,最近可能有重要位置空出来。”
“一个需要极高理论水平和政治智慧的领导,去掌舵的位置。”
高育良端茶杯的手,猛然停滞空中。他抬头,死死盯住祁同伟那张看似失落、眼底却深不见底的脸。
心里,瞬间掀起滔天巨浪!吕州?空出重要位置?需要理论水平的领导掌舵?他瞬间明白!祁同伟,根本不是被贬!
他不是为自己找出路,他是在给这位老师,铺一条通往更高处的路!
为了这步棋,他不惜自污,不惜被当众“撤职”,演了一场瞒天过海的大戏!
高育良手里青瓷茶杯剧烈一抖,滚烫茶水溅出,他浑然不觉。
这盘棋,远未结束。
祁同伟,这是要去吕州,掀真正的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