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中,兰花香愈发清冽,像是为两人的合作洗去尘埃。
祁同伟收回了手。陈冰冰端起茶杯,目光中审视的冷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记者本能的探究与锋芒。
她听完祁同伟这边初步的安排,秀眉微蹙。
“你派出去的那四个人,查资金流水和原材料供应商……”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不加掩饰的质疑。
“听起来,像是两把撒向大海的沙子。”
“捞针可以,但想要靠这个收网,不可能。”她抬眼,直视祁同伟。
“你真正的网,准备怎么撒?”
祁同伟轻笑,不再卖关子。信任,是最好的催化剂。
他将面前三个青瓷茶杯,摆成一个品字形,动作从容,透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三路。”他伸指,点向第一个茶杯。
“第一,技术溯源。”
“文件能伪造,账目能作假,但水泥标号和钢筋屈服强度不会说谎。我要从工程本身,找到那把淬毒的刀。”
他再点向第二个茶杯。
“第二,资金回溯。”
“公司账本是给人看的,每一分钱的流向才是真的。我要循着资金脉络,直捣其老巢。”
最后,他的指尖落在品字形的顶端。
“第三,举报突破。”
“再坚固的堡垒,也怕内部递刀。我要找到那个被堵住嘴,却仍想说话的人。”
祁同伟话音刚落,陈冰冰端茶的动作凝固。她猛地放下青瓷杯,杯底撞击桌面,一声脆响。
她立刻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叠得整齐的信纸,推到祁同伟面前。
“你看看这个。”信纸泛黄,手写字迹中,每笔每划都透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绝望。
这是一封举报信。祁同伟目光落在信封,邮戳显示,它曾去过京都,几经辗转,才落到她爷爷——那位退休的老人手里。
信中反复提及一个名字:当年负责国道工程监理的总工程师。
信里泣诉,这位总工曾多次就钢筋和水泥质量问题提出书面异议。
每一次,他的报告都被驳回。
第二天,一份“修改后”、结论截然相反的报告,便会出现在归档文件里,签着他一模一样的名字!
祁同伟指尖轻划过那些因愤怒而力透纸背的字迹。
举报信的内容,与他刚才说的“技术溯源”及“举报突破”完全吻合!
他抬起头,看向陈冰冰:“这个人,你们找到了吗?”
“还没有。”陈冰冰语气中带着浓浓遗憾。“我们的人去他老家打听过,工程结束后不久,他就被调离了京州,后来听说辞职了,从此人间蒸发。”
“没关系。”祁同伟把信纸叠好,还给了她,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跑不掉。”他看着陈冰冰眼眸骤然一亮,平静地抛出第一张牌。
“我会让马德邦那边,派最顶尖的工程专家,全程配合你们采访组。”
“记者采访,可能被当外行糊弄。”祁同伟嘴角勾起冷冽弧度。
“但如果记者身边,站着能一眼看出承重墙里是砖头还是泡沫的工程师呢?”
陈冰冰呼吸猛地一滞!这正是她团队最大短板!
她正要开口,却见祁同伟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寻常小事,又补了一句。
“至于资金回溯,你也不用担心。”
“钟书记已经帮我打过招呼。”
“工程总包单位的全部对公账户流水,三天内,会完整送到我手上。”
轰!陈冰冰脑海中,巨雷炸响!她彻底呆住,瞳孔因震惊而剧烈收缩,死死盯着眼前男人。
钟……钟书记?!哪个钟书记?!汉东省,还能有几个钟书记?!
她曾以为,这是一场她赌上职业生涯,陪着一个走投无路的处长,进行的豪赌。
她以为自己带来的团队和情报,是这场赌局最大筹码。可现在她才明白。对方哪里是在赌。
对方手中,从一开始就攥着一对能炸翻整个牌桌的王炸!
她猛然回想祁同伟履历,上次见他,还是乡镇干部,这才过去多久?他竟能让那位封疆大吏,亲自为他调动资源?!
眼前男人,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困兽犹斗的祁同伟了。
他是一头,挣脱所有枷锁,亮出獠牙的……猛虎!
……
与此同时,汉东大学,高育良家中。客厅空气凝滞,沉重得令人窒息。
高育良得知祁同伟不仅接手京州防洪堤案,甚至直接成立专案组,绕过所有人。
高育良全身力气抽空,重重靠进沙发,双眼失神望向天花板,一言不发。
侯亮平仍在面前来回踱步,像头被激怒的年轻雄狮,声音中充满无法理解的委屈和被同门背叛的愤怒。
“老师!您看看他!我早就跟您说过,他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您的话他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您前脚才叮嘱他稳重,他后脚就直接往刀尖上撞!”
“他想干什么?想当反腐英雄?他自己想死,别拉上我啊!他这么做,把您的脸面放在哪里?他就是这么回报您的教导,这么对待同门师兄弟的吗?!”
一旁的吴老师也急忙劝道,脸上满是忧虑。
“是啊育良,亮平说得没错。同伟这次实在太冲动了,这个案子水深得很,是能随便碰的吗?”
女儿高芳芳也噘着嘴,一脸不快。
“就是啊爸,祁同伟这不是明摆着要跟侯亮平对着干嘛?一点都不顾及同学情谊。”
嘈杂的声讨中,高育良紧锁眉头,疲惫摆手。
“都别说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客厅瞬间安静。夜深了。
妻女都已回房休息,偌大客厅只剩他一人。
高育良给自己泡了浓茶,望着窗外墨染般的夜色,脑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侯亮平看到的是莽撞。
吴老师看到的是风险。
可他高育良看到的,却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不对。这绝非祁同伟作风。莽撞和豪赌,从不是他的路。
他如此决绝地一头扎进去,背后必有自己不知道的原因。
或者说,有他想都想不到的……棋手。
高育良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敲,一个名字在他脑海清晰浮现。
一个足以让整个汉东官场为之震动的名字。
钟书记。高育良瞳孔剧烈收缩,端茶杯的手,轻微颤抖。
难道……这盘棋,真正下棋的人,不止祁同伟一个?
……
三天后。反贪局临时会议室,烟雾弥漫,气氛压抑。这是祁同伟对外公开的“专案组”,每日雷打不动地开着案情分析会。
每个人都愁眉苦脸,桌上烟灰缸堆满掐灭的烟头。
老周叹息汇报:“祁处,这些供应商老板个人账户太难查了,资金往来全是几千几万的小额多笔,流水上百页,根本看不出问题。”
小李跟着诉苦:“我们查了他们几个核心亲戚,消费水平是高了些,但买车买房都有正规合同,资金来源也能解释,简直天衣无缝。”
这些充满挫败感的讨论,一字不差地,通过特殊渠道,即时传到刘生耳中。
此刻,刘生正翘着二郎腿,在豪华会所享受顶级足浴,他一边听着电话里“实时汇报”,一边嗤笑出声,眼角甚至沁出泪花。
“叔,您听听,您听听!这都什么蠢办法?查人家老婆买包的钱?这祁同伟就是个绣花枕头!他以为办案是居委会大妈调解邻里纠纷吗?真是能把我笑死!”
电话那头,传来他叔叔刘立沉稳而满意的声音。
“让他查,让他折腾。”
“当年省里审计组下来,都没看出我们账本里的门道。他一个毛头小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等他半个月期限到了,一无所获,我看他怎么滚出京州!”
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此刻,就在反贪局大楼另一间被严令禁止靠近的办公室里。
真正的核心风暴,正在酝酿。这间办公室没有烟味,只有咖啡醇香和机器运转的低鸣。
祁同伟和陈冰冰的精英调查小组,正围着一张巨大电子白板。
白板上,一张由无数线条和节点构成的银行资金流水网络图,已初具雏形,像一张正在收紧的巨网。
“找到了!”负责资金追踪的调查记者猛地站起身,手指精准点在白板,声音中充满狂喜与兴奋。
“祁处,您看这里!”所有人目光瞬间聚焦。那记者用红色激光笔,在庞杂资金网络中,画出清晰流向。
“工程款总预算1275万,分五次打入总包商‘汉东路桥建设’对公账户。其中,明确用于采购钢筋、水泥等核心原材料的支出,只有区区340万!”
空气,刹那间凝固。
“那剩下的钱呢?”祁同伟声音平静,每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
“在这里!”记者激光笔猛地一划,在资金网络末端,重重圈住一个极其突兀的名字。
“超过六百三十万的巨额资金,通过十几份伪造的劳务派遣合同,被拆分成几十笔,最终全部汇入一家公司!”
“一家……叫做‘京州盛世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账户!”
盛世文化。一个修防洪大堤的建筑工程公司,竟将一半工程款,支付给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文化公司。
图穷匕见。那条躲在最深处的鱼,已死死咬住淬毒的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