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作秀运动会在中午就迎来了结束。
大中午的，阳光正好，学校大门上还悬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热烈欢迎晨星集团代表团莅临指导！”
在参观完运动会之后，就迎来了下午的“领导参观日”。
程晟和几位领导走在最前面，李洛一手拎着相机，一手拿着笔记本，半认真半散漫地跟着。
这个参观路线也是很有讲究，一路走着都是“风景”，刚从操场往回走就能看见操场边一块崭新的宣传栏，上面贴着几张打印纸和红榜。
——“本届高三一模重点率突破 30%！”
——“省理科状元从希望高中走出！”
——“改变命运，从这里启航！”
校长是个四十多岁、头发整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姓庞。
他笑容可掬地迎上来，热情得有点过火：“各位领导辛苦！这几年多亏了晨星集团的支持，我们这边的教学环境改善了很多。”
程晟礼貌点头：“我们也很高兴看到学生们能有这么好的成绩。”
庞校长领着他们沿教学楼参观，一路上像是早就安排好的，每个班级都整整齐齐地坐着。
学生们在讲台下起立、问好，声音齐整到几乎没有呼吸的间隙。
“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空气里有一股消毒水味，也有粉笔灰味。
墙上贴着励志标语——
“今天你以学校为荣，明天学校以你为荣。”
“考上大学，走出大山。”
“命运由自己掌握。”
庞校长笑着说：“我们的孩子们都很懂事，知道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以前他们中很多人连高中都念不上，现在希望高中一届比一届强。去年我们考上重点大学的有十七人，今年目标是二十人！”
“很了不起。”李洛赞道。
“哈哈，哪里哪里，都是孩子们努力。”
庞校长擦了擦汗，又转头补了一句，“我们学生管理比较严格，手机统一上交，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熄灯，周末也安排自习。虽然辛苦，但他们都懂，只有吃得起这点苦，才能走出去。”
李洛抬起相机，拍下那一幕幕——
晨光下的走廊，整齐坐在教室里的孩子；
一排排试卷，一行行红笔批注；
还有走廊尽头那面贴着“光荣榜”的橱窗。
玻璃反光里，他看到几个学生在低声说话。
他们的脸上看不出笑意，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麻木。
“你们这边学生压力大吗？”李洛问。
庞校长笑了笑，“哪有学生不压力大呢？不过我们这边农村的孩子一向来比城里的坚强。吃点苦算什么？他们知道，不拼就一辈子在山里种地。”
说完，庞校长忽然低声叮嘱旁边的老师：“让学生们注意纪律，别乱跑。今天有领导在。”
李洛注意到走廊一角，坐着一个低着头的男生。
那孩子穿着旧校服，袖口磨得发白，手里攥着一张揉烂的纸。
他看上去很瘦，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背脊。
李洛只是多看了一眼，那孩子就迅速低下头。
*
参观完教学楼，一行人被请到礼堂休息。
庞校长介绍：“今天我们特地准备了一个针对高三的百日誓师活动，请几位领导和嘉宾也来看看。”
礼堂布置得很亮堂，舞台上挂着红幕布，台下坐满学生。
广播里放着雄壮的乐曲，主持的老师语速飞快地念稿：
“……下面有请我们希望高中的优秀学生代表——高三一班的林沅同学上台发言！”
掌声响起。
一个瘦高的男生走上台，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整洁的校服。
他手里拿着稿子，声音清亮。
“各位老师、领导、同学们好。三年前，我来到希望高中，那时我以为山外的世界离我们很远。是学校给了我机会，让我看到命运的可能性。我要感谢所有帮助我们的人——”
他讲得很有条理，也很克制。
底下的人都在认真听，程心微微点头，庞校长的笑容更大了。
李洛举着相机拍下他。镜头里的林沅眼神坚定，光从窗外落在他肩头。
——但他注意到，那孩子的手在轻微颤抖。
“我们会继续努力，不辜负期望。我们一定会——”
他说到这里时，忽然顿了一下。
然后抬头，笑了笑。
“——考出希望，考出未来。”
掌声再次响起。
庞校长率先带头鼓掌，其他人也跟着起立。
节目继续，几个学生跳了舞，又朗诵了诗。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人工的热烈。
待了会儿李洛觉得无聊，拿着相机走出礼堂。
他看到刚才那个男生林沅，一个人站在教学楼顶的天台边。
阳光太亮，照得人有点眩。
“喂——”李洛下意识喊。
那孩子没有回头。
李洛眯起眼，看到林沅似乎在整理校服，像是准备拍照一样。
几秒钟后——
他迈了一步，整个人就像一片脱落的纸，轻飘飘坠了下去。
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死寂。
“——有人跳楼！！！”
尖叫声响起。
李洛愣在原地，手里的相机“咔”地一声掉到地上。
那一刻，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风从他脸边擦过，像是从天顶坠下的冰。
几分钟后，整个学校乱作一团。
老师在奔跑，学生在哭。
庞校长脸色惨白，声音发抖：“快、快叫救护车！别让记者拍——别拍！”
李洛走到操场边。
地上那摊血已经被衣服盖住，几个老师守着。
林沅的眼睛微微睁着，嘴角像是还留着那句没说完的话。
江舟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手指紧紧抓着栏杆。
他声音发干：“他是我同寝的学长。”
李洛转头：“你认识他？”
“嗯。他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他成绩特别好，理综全级第一。”
“那为什么——”
“他昨天晚上被叫去训话了。”江舟生的声音在风里几乎要散开，“听说他考第二，被家长打电话过来骂，说‘再考不上第一，就别读了’。”
“学校也施压。老师说他是‘全校的面子’，不许拉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全世界都在推着你往上走，但没有人管你想不想走。”
李洛沉默。
他记得庞校长刚才说过的那句：“他们懂得，只有拼命才有出路。”
操场上，风把横幅吹得猎猎作响。
“热烈欢迎——”那几个字被撕成两半。
他是被希望推下楼的，李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