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东海之滨,万众瞩目。距离当年坠海之日,已相隔近十三年。
这一日,天气极好,碧海蓝天,万里无云。浪拍礁石的声响被万头攒动的人声压成背景,十三载光阴似海雾般散去,将当年那桩沉海旧案重新托举至日光下。
笛飞声的青衣在碧空下青得发沉,像裁下了深海最幽处的一角。他双手负在身后,衣袂却随海风猎猎扬起,那沉静如山岳的气度里,偏偏藏着渊渟岳峙的磅礴,让人望而生畏。
沙滩上攒动的人头如林,数百道目光黏在他身上,有敬畏,有好奇,更多的是等着看一场足以写进江湖史的对决。
虽然武林中人人人都意图一睹绝世之战,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得一位置。真正能够站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名满江湖的门派,武当少林峨眉,以及四顾门大大小小的头目,包括肖紫衿乔婉娩都来了。
方驸马携带公主乘坐轿辇而来,杨昀春陪同,声势浩大,占据了一个绝佳的位置,还有施文绝、展云飞也能在方驸马这里得一个空闲的落脚之地。
就在这堆峨冠博带与劲装快靴之间,一个青布长衫的身影正猫着腰往前蹭。
李莲花的发簪松松绾着半头乱发,路过展云飞时,对方难得没有板着脸,而是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倒是施文绝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后领:“骗子,今日出现在这里的都是都是‘活祖宗’?踩了哪位大侠的靴子,你那破楼卖了都不够赔!”
话音未落,轿帘“唰”地掀开道缝,方多病探出头时,热情地招呼道:“莲花,上来坐!本公子占的这地儿,视野最好,能把浪尖上的鱼都瞧清楚!”
李莲花却连连摆手,往轿子阴影里缩了缩:“驸马公主金尊玉贵,我站这儿就好,站这儿就好……”
他踮起脚尖往人群外望,青布衫子在人堆里像片不起眼的浮萍。明明身高不算矮,却被前头横七竖八的背脊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远处礁岩上那点醒目的青,像水墨画里一滴浓墨。
展云飞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你……”正要开口,却见李莲花突然把食指竖在唇边,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他的笑容混着海风,竟让人瞧不真切是揶揄还是别的什么。
“快看!来了——”
一声呼喊如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炸翻了整片沙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海天交界处,只见一道白影破开蔚蓝,快得像惊鸿掠过琉璃镜面。
那人足尖点着浪头起落,白衣在日光下亮得刺眼,手中执一柄长剑,长发用紫金冠束得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透着从容不迫的气度。
他在距笛飞声十丈外的礁石上站定,衣袂无风自动。明明只是个静立的姿态,却让整片海都仿佛成了他的背影。
月白靴底沾着一星海水,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皎洁;眉骨微挑的弧度,比东海最险峻的崖壁更显孤高;那双看向笛飞声的眼睛,深不见底,像藏着万古深渊。
他不需要通报姓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
李相夷。
除了李相夷,这江湖再无一人有如此风采。
藏在人群里的“李莲花”——不,此刻该叫她桃清——几乎是欣慰地看着那道白影。这身装扮,这气度,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一股精致。不枉费她熬了多少个夜晚,从衣服到发冠,一点点琢磨,一点点制作。李相夷往那儿一站,便是江湖传说该有的样子。
李莲花为了八月二十五决战之事苦恼许久,甚至打算跑路放笛飞声鸽子。后来还是桃清主动坦诚自己易容术还行,东海之战不仅是了结旧怨的时机,也是将李莲花和李相夷切割开来最好的时机。
李莲花看着桃清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没忍住答应了。
欣赏完了李相夷的绝世风华,桃清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的人都将目光放在自己脸上。
她摸了摸易容后“李莲花”那张与李相夷极为相似的脸,万分诚恳道:“我若是说自己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们信不信?”
众人齐摇头,方多病脱口而出,“不信。”说完好似觉得不妥,他又道,“这个,你们都姓李,说不定八百年前是一家……”
“真的那么像吗?”
众人点头,就连展云飞的眼中也露出一丝罕见的迷茫。
桃清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上那轮白日,又看看礁石上的白影,声音轻得像海雾:“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这并不奇怪。只不过,他是天上的明月,我是地上的泥巴,不可同日而语……”
方多病安慰他道:“不至于,不至于。那位李前辈是天上的明月不假,你也不是地上的泥巴,至少得是个萝卜土豆什么的,能吃能用。”
“哦?”桃清斜了他一眼,“那方驸马是什么?”
方多病挺直腰板,昂着头道,“本公子自然是月亮旁边最亮的那颗星,等会儿打完了,说不定还能跟月亮称兄道弟……”
他们这边拌嘴,眼睛却一直盯着笛飞声和李相夷那边。
笛飞声将落在海滩上那个“李莲花”身上的目光收回,直直地看着对面的李相夷,“你还真的是……”
李相夷微微颔首,白衣在风中划出柔和的弧线,他没去看周围攒动的人头,目光只落在对面的青衣人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笛飞声。”
他开口时,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盖过了浪涛与喧哗,“我来赴约。
这一声“赴约”落下时,东海的潮水恰好涨到最高处,浪头轰然拍上礁岩,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万点金芒。
两人对视许久,海滩上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只海鸥从远处飞来,划过海面,带出一点水花,水花飞溅而起,“嘀嗒”一声重新融入海面。
刹那之间,笛飞声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起势,只有一道青影如离弦之箭般射出,足尖在水面一点,竟激起一串细密的水花——这不是轻功,是将内力催发到极致,硬生生在海面踏出了路径!
方多病“哇”地一声叫出来,下意识就站了起来,想要看得更高,看得更远,却撞到了轿顶,发出“砰”地一声响动,公主大惊失色,就要找人来给他看看,他却毫不犹豫地摆手,眼睛盯着远处不放。
展云飞目光死死锁在李相夷身上。只见那白衣人依旧站在礁石上,甚至连衣袂都没怎么动,直到青衣人冲到三丈之内,他才缓缓抬起左手。
“叮——”
一声极轻的脆响,比浪涛声、比人声都轻,却偏偏钻进了每个人耳朵里。笛飞声前冲的身形骤然顿住,青影悬在半空,右手已握成拳状,指节间竟夹着剑柄……尚未出鞘长剑的剑柄。
“少师剑!”
沙滩上爆发出一阵惊呼。方多病瞪大了眼睛,施文绝激动地浑身颤抖都,展云飞更是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剑柄——那是李相夷的佩剑,那是名动天下的少师剑!
方多病看着李相夷手中的少师,突然想起什么,对着桃清道:“少师剑,不是在你那里?”
桃清头也不回,“李相夷登门来取,我能不给吗?”她知道,那不是李相夷,是真正的李莲花——那个曾站在江湖之巅,又跌落尘埃的人,如今为了这场对决,重新拾起了“李相夷”的身份。
方多病怔了怔,喃喃道:“这倒也是。”
笛飞声脸上露出一个畅快的笑意。要战就要痛痛快快地战。
“李相夷,你很好。”
话音未落,他再次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青影如狂龙出海,拳风未至,已将海面劈出一道白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气,不是海水的咸,而是内力催发至极致的霸道气息。
沙滩上的人群惊呼着后退,方驸马的轿子都被这股气浪震得晃了晃。方多病握紧了拳头,杨昀春手按剑柄,施文绝和展云飞同时凝神戒备——这才是真正的“金鸾门”盟主,这才是能与李相夷齐名的笛飞声!
桃清却踮起脚尖,死死盯着礁石上的白衣人。她看见李相夷在拳风临体的瞬间,身形忽然像片柳叶般飘起,不是向后退,而是向前踏了半步。
这半步踏得极其诡异,正好踩在笛飞声拳势的空隙里,白衣衣袖翻卷,竟像是要将那狂暴的拳风卷进自己袖中。
他们速度太快,众人看不清他们出的招数,只能看着那片白影在青拳之间辗转腾挪,衣袂翻飞间,并无半分仓促。
众人看得过瘾,笛飞声却皱起了眉头,因为少师剑始终未出鞘,他淡淡地道:“十三年前,你中毒在身,输我一掌,却仍以‘明月沉西海’重创我,让我十年缠绵病榻。如今,连剑都拔不出了吗?”
李相夷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十三年前,你我一战,你缠绵病榻,我也重伤在身。本以为过往恩怨已沉入海底,却没想到,有些人有些事,就算沉到海底,也会被潮水重新推上岸。”
他的目光扫过沙滩上的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群,那些熟悉的仰望着他的目光,让他神色复杂。李相夷忽然觉得海风有些凉,吹得他眼眶发酸。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点悲悯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如剑般的锋锐。他缓缓抬起手,握住了少师剑的剑柄。
“好,”他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的冷,“那便如你所愿……一决生死。”
少师剑出鞘的瞬间,整个东海仿佛都安静了。风停了,浪静了,连阳光都似乎凝固在那玄色中透着青碧的剑身上。
他们这一打,从白天打到了日落。从日落打到了星辰漫天。
桃清坐在小马扎上,小小的打了个哈欠,立刻被方多病怒目而视。四周的人都精神百倍,唯有她困得眼皮打架。毕竟“李莲花”只是一个武功不高不低的江湖散人,实在是比不得在场的诸多大侠。
桃清扯了扯嘴角,尴尬一笑,“那个,我实在有些困了,要不,我先回去睡一觉,等明天再过来继续看他们比斗?”
方多病恨铁不成钢道:“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下一刻分出胜负,你若是现在走了,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岂不可惜?”
桃清笑道:“不可惜,不可惜。有你们在,我想知道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地事情?”
她慢吞吞道:“我一天没看到望舒了,也不知道她吃奶吃得香不香,睡觉睡得好不好,小方啊……我就先走了啊。”
不等方多病再说什么,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以袖掩面,猫起身子快速后退。很快就退去后面的人群中,再也看不见了。
方多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离去,喃喃道:“他竟然真的走了……”笛飞声和李相夷大战都吸引不了他,死莲花究竟对什么感兴趣?
昭翎公主掩面笑道:“这位李楼主真是个妙人……”
方多病呵呵一笑,不再言语。对,李莲花是个对江湖不感兴趣,只对他那个破楼感兴趣的“妙人”。
桃清没有走远,在无人的角落卸了妆,恢复了自己的模样,站在山坡上等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影踩着月色翩然而至。李莲花的头发有些飞扬,衣衫略乱,但眼神明亮。
他对她笑了笑,伸出手。桃清将手放入他掌心,被他轻轻拉入怀中。
“恭喜先生,重登天下第一。”她笑着说,甚至没问结果,因为在她心里,他从不会输,“我们回去喝酒庆祝一下?”
东海的月依旧升了又落,浪潮卷走了江湖传说,却留下了山坡上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
风里传来李莲花的轻笑:“好,回去把春日里那一坛桃花酿起了,庆祝我……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桃清抬头看他,晨曦落在他眉眼间,温柔得不像那个曾站在江湖之巅的人。
他卸下了天下第一的重担,也卸下了“李相夷”的影子,从此,他只是那个会为了吉祥纹莲花楼的瓦片操心,需要养家糊口的李莲花。
她笑着点头,握紧了他的手。这江湖的风再烈,浪再急,只要身边是他,便胜过天上明月,胜过天下第一。
“笛飞声呢?”
“掉海里了。他答应我,若败,再不入江湖。”
……
江湖记载,时隔十三年,天下第一高手,“相夷神剑”李相夷与金鸾门大魔头笛飞声再战东海之滨,战至一日一夜后,大魔头笛飞声败北,落入海中未曾生还,李相夷踏月而去,飞升仙界,从此江湖再无这二人相应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