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阳村事了,白千里神色痛苦地带着封磬的尸体和万圣道的弟子黯然离去。依依也被桃清收了起来,当然明面上,她是跟着万圣道的人一起走了。
角阳村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李莲花坐在临窗的桌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一弯残月挂在天边,洒下清冷的光。他面前放着一柄剑,剑身狭长,玄色中透露着一股浓郁的青碧色,正是少师剑。
此刻,他正用一块柔软的巾帕轻轻擦拭着少师。巾帕拂过之处,青碧色的剑身在幽光中流转,如同凝固的秋水。他擦得极慢,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宝,又似在抚平某种深藏的褶皱。半晌后,他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打破了这份宁静。
“万圣道是江浙武林总盟,联络、集合江浙三十三武林门派的消息和人手,统一进退决策。这次封磬出了这样的事,对于江浙武林正道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接连被破的事还悬在江湖人心头,那是何等的挑衅与羞辱,百川院在江湖上的威信本就已受损伤。如今万圣道封磬之事接踵而至,无异于在江湖正道的脸上,又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李莲花喃喃道:“坏事,坏事……”
怀里抱着望舒,跟他一起坐在窗边品茶观摩少师剑的桃清安慰他道:“封磬品行有缺,但江浙一代向来人杰地灵,人才辈出,白大侠杀了封磬,已是大义,展大侠长剑未钝,未必压不住场子。只要他们有一人肯站出来,统领群雄,封磬这点事迟早能翻篇……”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当然,若是连这两位大侠都觉得棘手,收拾不了这烂摊子……那位傅军师,想必是很乐意‘出一份力’的。”
李莲花将少师插入剑鞘,突然起身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那位傅军师可是难缠的很,他一点也不想再跟对方见面。更何况,封罄一死,江浙武林群龙无首,这局面就像一块肥肉,必然会引来各方势力的觊觎。
桃清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决定,她甚至没有多问原因,只是随口问道:“去哪里?”
李莲花的目光落在桌上放着的那张白纸之上。那是从死去的封小七口袋里找出来的白纸。纸张洁白无瑕,但边缘却隐有流光。
“去京城。”他沉声说道,扬了扬手中的白纸,“你看这纸——它是百年前便已绝种的金丝彩笺。这种纸,是专供皇室使用的贡纸。”
“皇宫?”桃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那张纸,语气里满是跃跃欲试,“……你想夜探皇宫?”
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期待,甚至隐隐有了些摩拳擦掌的架势,李莲花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不至于,不至于!哪能那么鲁莽。”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找个认识的人,最好是人脉广,或者能出入宫廷的,帮忙查一查这纸的出处。”
桃清闻言,微微撇了撇嘴,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笑意。她眨了眨眼睛,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所以……你是想去找方大公子?”
方多病,那位瘦如饿殍,脾气暴躁,却自认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方氏大公子。平日里不见联络对方,用的到人的时候倒是想着他。
李莲花毫不心虚道:“我听说,当今认了一个女儿做昭翎公主,更有意招方氏大公子做驸马。方大公子得了这一份好姻缘,自然是要欢天喜地进京叩谢皇恩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路上就能碰到他了。”
桃清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只是她声音陡然一沉,幽幽道:“先生好像很羡慕方公子的姻缘,怎么。你也想娶个公主,尝尝做驸马的滋味吗?”
这话问的突然,李莲花怔了怔,随即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公主金枝玉叶,驸马自然也要大户人家的公子,门当户对,才是好姻缘。”
“戏文上都说公主与状元才是绝配。”桃清斜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促狭,“先生自有不世之才,随便去考考,得个状元探花什么的,到时候自然就可以配公主了。”
李莲花尴尬一笑:“你这话莫让施文绝听到了,不然,他一定会气得晕过去。”施文绝屡试不第,已经是江湖中的传奇了。
桃清道捏了一下望舒肉嘟嘟的小手,得到对方一个不明所以的“咿呀”声。桃清忍不住弯了弯眉眼,语气带着一股子“不依不饶”:“先生莫要转移话题。娶公主不是天下男人都盼着的美事吗?”
李莲花正色道:“那些人里面应该不包括我。”
桃清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戏谑,轻声说道:“哦?为何就不包括先生你呢?难道说……先生你已经看破了红尘,想要出家当和尚去?”
李莲花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他咳嗽了几声,连忙摆手道:“这个,和尚我是决计当不成的,无了方丈估计也不会欢迎我。我之所以如此说呢,自然是因为我已有了心上人,不能再去耽误其他女子。”
桃清轻哼了一声,显然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先生倒是长情,这心上人都已经改嫁了他人,先生却还惦记着她呢。”
李莲花啊了一声,张口结舌道:“这个……姑娘有所不知,此心上人非彼时心上人……”
桃清眨了眨眼,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但她的目光却依旧像看着渣男一样,带着几分“谴责”:“原来如此,我竟然不知道,先生你是如此多情之人啊……”
李莲花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这姑娘还喜欢“歪曲事实”呢。
他看着桃清那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忽然露齿一笑,带着一丝诱惑般的意味:“姑娘,当真想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
桃清对着他嫣然一笑,果断道:“不想。”话音未落,她便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将怀里的望舒塞到李莲花怀里。
望舒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十分懵懂地眨了眨眼睛。桃清施施然地迈步上了二楼,留下一句话:“麻烦先生帮我把羊杀了,明天早上我想喝羊汤。”
李莲花低头看着怀里的望舒,小家伙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交接”弄得有些迷糊,小嘴瘪了瘪,眼看就要酝酿出一场啼哭。他手忙脚乱地晃了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二楼。
“你娘……”李莲花对着望舒喃喃自语,指尖轻轻蹭了蹭孩子软乎乎的脸颊,“……这装傻充愣的本事跟谁学的?”
望舒“咿呀”一声,似乎在回应他的话。李莲花嘴角微勾,眼中笑意弥漫。有些事不是装傻就能糊弄过去的。
不过,他漫不经心地想到,这羊……到底要怎么杀?放血,剥皮,拆骨,剁碎?最主要的是,羊汤怎么熬,味道才会好?
“罢了,”他叹了口气,将已经被他哄睡的望舒小心地放在屋子里的小床上,用小被子裹好,“先解决眼下的难题。”
那只被桃清点名要宰的羊正拴在老槐树下,此刻正悠闲地嚼着草,全然不知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他走到羊跟前,蹲下身,试图用最温和的语气商量:“这位,羊先生,明日桃姑娘想喝羊汤,你看……能否行个方便?
那羊自然不会回答,只是甩了甩尾巴,继续低头吃草。
李莲花无奈,只得起身去找工具。从厨房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他拿起来掂量了一下,手感不错。
想起桃清那句“麻烦先生帮我把羊杀了”,语气轻快得仿佛在说“帮我倒杯茶”,他忍不住摇头失笑。这姑娘,看似随性洒脱,心思却像这月夜下的影子,捉摸不定。
他提着菜刀出了莲花楼,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母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咩咩”的叫声。
李莲花蹲在它身前,跟它大眼瞪小眼。或许是母羊眼中的那一点灵性,让人不忍,李莲花一时半会竟是下不了手。
“先生在做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桃清不知何时已站在栏杆旁,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鬓边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歪着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难不成,先生要与这羊彻夜长谈?
李莲花尴尬地放下菜刀,拍了拍手,仿佛在掸去不存在的灰尘:“只是在想,这羊……现在杀了,明日熬汤,会不会不太新鲜。”
桃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提着裙摆走下楼:“我还以为先生在等着它自杀,然后把毛褪干净,主动钻到锅里煮汤呢。”
李莲花尴尬一笑,“哈……姑娘说笑了……”她走到他面前,忽然伸手握住他握刀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刀柄传来,“其实很简单,一刀下去……”
李莲花猛地抽回手,菜刀“哐当”掉进旁边的草地上。他看着桃清眼中狡黠的笑意,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无奈道:“罢了,明日让三乖来处理。
桃清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先生可知,方才在楼上,我听见你对着望舒说什么?”
李莲花侧头看她,语带笑意道:“说你装傻充愣的本事不错。”
桃清歪了歪头,“过奖,过奖。我点微末本事,都是跟先生学的。先生教得好,我自然学的好。”
“姑娘学的不好。”李莲花一本正经道:“我从不装傻骗人。”
桃清随口说了一句:“是吗?”她转身要回楼时,手腕忽然被人握住。李莲花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却握得极紧。
在这温柔的月色下,李莲花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我喜欢姑娘,心悦姑娘,想跟姑娘缔结白首之约,都是真的,从未骗过你。”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目光温柔缱绻,桃清与他对视片刻,忽而一笑:“我还以为如李楼主这般的柳下惠,早已超凡脱俗,对红尘毫无眷恋之心。”
李莲花咳嗽一声,缓缓道:“只是怕唐突了姑娘。”
桃清了然,原来是想跟她要个名分,她在李莲花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平静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沉默片刻后,她缓缓道,“先生是在逼迫我吗?”
“不是,不是。”李莲花松开抓着她的手腕,转而握住她的指尖,语气诚恳道,“只是想让姑娘明白,有些话,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想说给你听。”
以后就不要再说什么前心上人的事情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重要。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才是心上人。
夜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望舒在小床上翻了个身,发出细微的声响。
桃清看着李莲花交叠在她指尖的手,那双手曾握剑平天下,也曾拿过抹布扫帚,干过一切琐碎之事,此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温度。
夜风骤起,老槐树沙沙作响。桃清忽然顺着他的力道,柔若无骨地倒进他怀里,指尖抚过他的侧脸:“先生心悦我?”
“是。”
“我也欢喜先生呢。”她踮脚轻吻他的耳垂,却在他侧头时,让那吻落在唇间。温柔的触碰如同羽毛,却让李莲花反手将她扣得更紧。
“先生,不喜欢吗?”桃清闷笑出声,“……我家中养了许多好看的小公子解闷,先生若是愿意,便可做那第十一个……”
话音未落,她的唇便被堵住。李莲花的吻带着不容错辩的强势,像是要将那些玩笑话都吞下去。他这人看似温和,骨子里却藏着霸道,早已用日常的陪伴织成一张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月色依旧清冷,角阳村的夜静谧无声。老槐树下,菜刀躺在草丛里,羊还在悠闲地嚼着草,而莲花楼内,某个关于羊汤的难题早已被遗忘。
有些情愫在沉默的对视与暧昧的交锋中悄然滋生,如同剑鞘里的少师剑,在清冷月色下,终于显露了比锋芒更温柔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