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防弹车门“哐当”一声拉开。
斯科普里基地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眼,干燥的空气裹着尘土味扑面而来。
麦晓雯中尉——
骇爪
——沉默地踏出装甲车。
两名头戴白色钢盔的内务处干员紧随其后,动作利落。
三人互相敬礼,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
没有寒暄。
没有眼神交流。
白盔干员的目光越过她,扫视着基地内部通道,把眼前的女军官当成了空气。
他们迅速检查着身上的装备,指关节敲击着白色武装带的搭扣,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喉部通讯器里传出低沉的确认声:
“……目标交接完毕。下一站,c区禁闭室。预计十五分钟后抵达……”
带队的少尉转向骇爪,声音平板无波:
“就到这里,麦中尉,祝你好运。”
他脚跟一碰,带着他的人迅速返回装甲车。
引擎轰鸣,卷起一股烟尘,迅速消失在基地迷宫般的道路尽头。
骇爪独自站着,眯眼适应光线。
皮肤上还残留着审讯室冰冷的触感,像一层无形的霜。
她深吸一口气,干燥的空气呛入肺里。
然后,抬手,用力抹平作战服领口一道顽固的褶皱,迈步走向队员们所在的机场休息区。
半开放的机库旁,隔板划出一片休息区。
磨损的沙发,简易的桌椅。
刚从火线撤下来的大批GtI官兵们东倒西歪,空气里是汗味、机油味、还有紧绷后的松懈。
角落里,她的队员们聚在一起。
威龙陷在旧沙发里,闭着眼,耳朵却微微动了一下。
红狼盘腿坐在地上,油布仔细擦拭着外骨骼腿部的液压杆,动作一丝不苟。
磐石和牧羊人脑袋凑在一起,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什么。
无名靠在最暗的角落,像融进阴影里。
黑狐低着头看终端,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骇爪前辈!”
磐石第一个跳起来,声音带着急切,“回来了!没事吧?那些白头盔找你干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骇爪走过去,拉过一把空椅子坐下。
细微的动作泄露出疲惫。
“没事。”
她的声音和平时一样,比较清冷,但语速比平时慢半拍,“问点旧事。”
她简述了审讯室:
普斯科夫水坝,安妮·霍尔森的牺牲,可能的战功补录。
语气平淡,像念一份简报。
牧羊人长长舒了口气,夸张地拍拍胸口:
“哦,该死的撒旦!吓死我了!还以为活阎王又要找茬。补录战功?好事!大好事!”
红狼停下擦拭,忙于战斗而没来得及剃须,胡茬丛生的脸上掠过一丝惋惜:
“安妮……可惜了。是个好苗子。”
威龙点点头,坐直身体:
“能被记下来,对得起牺牲的战友,也对得起活着的人。”
他环视众人,开始讲起正经的事,“正好,有个消息。各条战线的初步评估下来了。”
他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天空:
“代价很大。人,装备,损失惨重。但核心目标——敲掉哈夫克在塞尔维亚北部地区、匈牙利、罗马尼亚、克罗地亚方向的‘电子墙’节点——初步看,完成度接近七成。”
他顿了顿,拳头轻轻砸在沙发扶手上,发出闷响:
“最关键的是!前线的兄弟证实了!哈夫克那该死的电磁压制,弱了!我们的指挥链路通了!战场感知回来了!信息流活了!”
他总算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喜悦,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仗,没白打!脖子上的绞索,松开了!”
一股无声的电流扫过角落。
紧绷的弦,松了一扣。
“总算能喘口气了!”
磐石伸了个懒腰,骨头噼啪作响,“前辈,能休整几天?啥时候再上去?”
他的问题说出了所有人的心思。
威龙沉吟,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尽管他也非常想知道:
“具体等命令。但我们优先补充休整,板上钉钉。”
磐石“哼”了一声,眼中厉色一闪:
“前线肯定要回!贝尔格莱德那笔账,老子记着呢!”
他磨着牙,“被堵在城里当耗子打了一个月,这仇得报!”
“仗有得打。”
黑狐收起终端,看向大家,嘴角微扬,“现在,讨论点实际的。”
他目光扫过众人,“比如,晚饭吃什么?”
“对!吃饭!”
磐石眼睛放光,肚子配合地咕噜叫,“前线那鬼伙食,狗都不吃!压缩饼干?自热口粮?老子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牧羊人舔了舔嘴唇:
“祈祷词里都闻不到肉味了。听说……有开小灶?庆功宴?”
威龙点头,调出终端菜单:
“批了。餐厅准备好了。日料、韩烤、西餐、法餐……自己点。酒,一滴没有。纪律,绷紧。”
他强调。
队员们“呼啦”围上去,脑袋挤在小小的屏幕前。
“烤肉!必须烤肉!滋滋冒油那种!”
“寿司!新鲜的!”
“战斧牛排!我要五分熟!”
“汤!热乎的奶油蘑菇汤!”
争论声,笑声,充满了角落。
到时间了,他们也要出发去餐厅了。
众人起身,三三两两往外走。
黑狐很自然地走到骇爪身边。
没说话。
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
骇爪脚步一顿,侧头看他。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下意识想抽离——
这人今天怎么回事?
大庭广众的……
黑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回看着她。
手掌温热,力道很稳。
那点细微的抗拒,在他平静的目光里无声消散。
她任由他握着,手指放松下来。
两人并肩,跟在队伍后面。
他的掌心干燥,热度透过作战服粗糙的布料传来,驱散了皮肤上最后一点寒意。
她悄悄用指尖,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力道很轻。
黑狐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手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作为回应。
他们花了几分钟时间,来到了餐厅辟出的独立区域,白色桌布铺在长条桌上,干净得晃眼。
空气里全是勾人的香味:
烤肉的焦香、寿司醋饭的微酸、浓汤的热气腾腾……
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造反。
菜上得飞快。
焦糖色的肋排油亮诱人。
精致的寿司拼盘色彩斑斓。
巨大的战斧牛排还在滚烫的铁板上“滋啦”作响,油花四溅。
奶油蘑菇汤冒着浓郁的白气……
没人客气,这几天他们连续跨了几次国境,跋涉这么久,都没能好好吃上饭。
哪怕是在尼古拉那里,连饭也没能蹭上,反而还得再打一架。
刀叉碰撞,咀嚼声四起。
压抑了太久的食欲,在安全的环境里爆发。
赵将军没来。
代表他的是何成军士长。
笔挺的制服,红色肩章像凝固的血。
他站在主位前,面容冷硬如铁。
“诸位。”
声音嘶哑,像砂石摩擦,“我代表战区司令部。感谢你们的贡献。你们的血汗,指挥部记得,战区记得。这顿饭,应得的。”
他停顿一秒,帽檐下的那片黑暗扫过每一张油光光的脸,“再接再厉。恪尽职守。完毕。”
他举起水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坐下之后,拿起刀叉。
切割牛排的动作精准、高效。
咀嚼,吞咽。
像是在执行补给程序。
很快,盘子空了。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对威龙和附近军官微微颔首,同时敬礼。
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独自离开喧闹的餐厅。
没有人觉得奇怪。
这就是“判官”何成。
他要去保加利亚,那里还有羁押候审的逃兵,等待着他的“审判”。
他的战场,从未停歇。
餐厅里依旧热火朝天。
笑声,碰杯声,食物的香气。
刚从地狱爬回来的战士们,贪婪地攫取着这短暂的、属于生者的烟火气。
明天?
贝尔格莱德的仇恨?
未知的前路?
都被这温暖的饱足感暂时冲淡。
这一刻,活着,吃饱,就是胜利。
几个小时后,餐厅的喧嚣渐渐甩在身后。
饱腹感带来沉重的倦意。
队员们打着哈欠,三三两两走向营房。
审批需要几天。
表彰,应该快了。
威龙拍了拍黑狐的肩膀,又对骇爪点点头:
“好好休息。”
红狼拖着外骨骼,金属支架敲击地面。
磐石和牧羊人还在争论哪种烤肉更好吃。
无名早已不见踪影,像融进了基地外围的黑暗里。
又只剩下他们俩了。
基地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
骇爪脚步顿住。
没看黑狐。
声音不高,带着点命令的口吻:
“手。”
黑狐愣了一下,随即会意。
嘴角无声地弯起。
他伸出手。
骇爪的手指搭上来。
冰凉。
黑狐立刻握住,这次更用力,五指紧扣,不留一丝缝隙。
“胆子见长。”
骇爪目视前方,声音还是冷的,“白盔刚走,就敢在基地大路上牵手?不怕撞见‘判官’?”
黑狐手指紧了紧,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
“怕。怎么不怕。”
他侧头看她,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可你手凉。前线没冻着你,回基地倒抖上了?”
“审查室空调开太大。”
骇爪哼了一声,手指却在他掌心蜷了蜷,汲取那份暖意,“再说,你之前不也主动了?”
“那会儿看你从装甲车下来,” 黑狐声音低了些,“脸色白得像纸。就想告诉你,回来了,没事了。”
他顿了顿,“……牵着踏实。”
两人都没再说话。
脚步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紧扣的手传来稳定的脉搏跳动。
很暖。
很踏实。
好像刚才丰盛的食物带来的满足感,都汇聚到了掌心相连的这一小片区域。
“功勋章……”
骇爪忽然开口。
“安妮的能补录,值了。”
黑狐接得很快,“我们的……有没有,都行。”
“嗯。”
骇爪应了一声,“砸碎那堵墙,比勋章实在。”
又是一阵沉默。
脚步没停,方向却不再是营房。
他们沿着停机坪外围的备用跑道走着。
空旷,安静,只有风掠过机库顶棚的呜咽。
“今天……”
黑狐声音有点哑,“……就这样牵着走,挺好。”
“嗯。”
骇爪的声音似乎也柔和了一丝,“……挺好。”
不知走了多久。
一架夜航运输机低吼着掠过夜空,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地面,又迅速远去。
骇爪停下脚步。
黑狐也跟着停下。
她转过身,正对着他。
昏暗中,她的眼睛很亮。
黑狐没说话。
他松开紧握的手。
双臂却张开了,很慢,带着点试探。
骇爪看着他张开的双臂,没动。
几秒钟。像在排爆时剪断哪根线。
然后,她向前一步,把自己嵌了进去。
黑狐的胳膊立刻收拢,将她紧紧箍住。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确认感。
下巴抵在她头顶。
骇爪的脸埋在他肩窝。
作战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脸颊。
能闻到他身上硝烟、机油和餐厅烤肉混合的味道。
还有……
属于他的一种温热气息。她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抱得很紧。
时间仿佛停滞。
远处岗哨的探照灯光柱扫过,拉长又缩短他们的影子。
分开一点。
对视。
没说话。
呼吸都有些乱。
“刚才在餐厅,” 黑狐喉结滚动,“就想这么干了。”
“憋着。”
骇爪回了一句,声音闷在他胸前。
“憋不住。”
黑狐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骇爪没躲。
反而又抱紧了些。
这次,她的手臂环得更用力,像要把他勒进自己骨头里。
脸在他颈窝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半年了……”
黑狐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气息拂过。
“嗯。”
骇爪闭了闭眼。普斯科夫的冰水,贝尔格莱德的硝烟,无数次擦肩而过的死亡……
那些画面在拥抱的温度里变得模糊。
只剩下此刻的心跳,沉重而真实地撞击着彼此的胸腔。
又抱了很久。
谁也没提回去。
直到一阵冷风吹过,带着巴尔干深秋的寒意。
“该回去了。”
骇爪说,声音恢复了些清冷,但环着他的手臂没松。
“嗯。”
黑狐应着,也没动。
又过了几秒。
两人几乎是同时,带着点不情愿,松开了手臂。
手指却下意识地又勾在了一起。
牵住。
依旧紧扣。
回营房的路很短。
他们走得很慢。
手指缠绕着,谁也没再说话。
一种无声的、滚烫的东西在沉默中流淌,比任何话语都清晰。
早就不止是战友了。
那些在生死边缘互相托付的瞬间,那些枪林弹雨里交换的眼神,那些无需言语的默契……
早已在心底埋下了种子。
今晚的牵手,拥抱,不过是这棵苗终于顶破了冻土。
营房就在眼前。
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两人在门口停下。
手指还缠在一起。
黑狐看着她。
骇爪也看着他。
“明天……”
黑狐开口。
“活着再说。”
骇爪打断他,干脆利落。
她抽出手,指尖划过他掌心,带起一阵微麻的触感。
她没再看他,转身推门进去。
黑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掌心残留的温度和触感异常清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握紧,又松开。
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走向自己的营房。
仗还没打完。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