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军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拖出来的，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悔意，震得肩膀都跟着颤了颤。
他抬手抹了把脸，眼眶再次红透了，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此刻挤在一起，透着股狼狈的颓唐。
“都怪我……都怪我当初经不住那点诱惑……”
他的声音哽咽着，尾音拖得长长的，带上了明显的哭腔，每个字都像是含着泪，“我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春花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她看着陈志军佝偻的脊背，像看一个陌生人。
“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陈志军低下头，声音越发低沉，带着种近乎绝望的喑哑，“家没了，有时候一个人待着，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就觉得……觉得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真的，一点盼头都没有……”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滚烫的泪珠砸在地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春花将水杯轻轻放在茶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没意思？”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当初你跟慧君快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那时候你看着她对你撒娇，怕是觉得日子甜得很吧？”
陈志军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春花，我知道错了，我那时候是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春花笑了笑，那笑意里裹着冰碴子，“鬼可没逼你脱裤子，更没按住你的手让你去抱别的女人。陈志军，你不是被鬼迷了，你是看我太好欺负，觉得我不管怎样都不会和你离婚，才敢在外头胡来！”
她想起当初，事发时她盘算的竟是“等孩子大些再走”，若不是秋叶很坚决地说必须离，她现在还是在那个家里耗成一摊烂泥。
想到这儿，春花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因激动而起伏：“现在慧君走了，你才想起回头求我？你把我当什么了？抹布吗？用不着的时候扔在墙角，需要擦桌子了才捡起来？”
她死死盯着陈志军，眼底翻涌着积压多年的委屈，却再没掉一滴泪：“别在我面前装得有多深情，你们家只是需要我了，才都来说好话要我回去，呵，我过去是好欺负，像个软柿子，你让我忍，让我熬，我忍了也熬了，结果换来什么？老公跟别的女人恩恩爱爱，生下的孩子放家里被宠得宝贝一样。”
春花深吸一口气，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现在我倒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把事做绝了，把我逼到悬崖边上，我也没勇气果断离开那个垃圾窝，离开你这个垃圾男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辈子，你我之间，除了孩子，再没别的了。”
陈志军猛地伸手拉住春花的手腕，声音里带着哭腔的急切：“春花，你信我，我是真的知道后悔了！也真的明白哪个才是更重要的，不是因为慧君走了才来找你——就算她不走，我也早就想断干净了！”
他使劲握着她的手，像是怕一松劲她就会彻底消失：“你和孩子们才是我的命！这些日子家里空落落的，我甚至有时候真的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春花猛地用力抽回手，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清晰可见。
她冷冷看着他：“你要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上吊、跳河、跳楼，法子多的是。”
顿了顿，又道：“我觉得跳楼最适合你。毕竟你弟弟当初，不就是因为你们那点龌龊事，从楼上跳下去没的吗？你这个做哥哥的，欠了人命，总该赎赎罪吧？”
她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像带了尖刺，“从你家顶楼跳下去，一了百了，既不用再觉得活着没意思，也算给你弟弟偿了命——多好。”
陈志军像是被这话狠狠钉在原地，瞳孔骤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脸色白得像纸，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眼前的春花彻底变了，眉眼间那点过去的温顺柔和全磨没了，只剩下冷硬的棱角和拒人千里的疏离，再不是从前那个受了委屈只会红着眼圈沉默的女人。
空气像凝固了的冰，沉默在屋里沉甸甸地压着。
半晌，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慢慢站起身：“你……你照顾好孩子。”
再没说一个字，他转身往外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手搭在门把上时顿了一下，终究没回头，拉开门，离开了。
春花坐在原地没动，望着大门的方向。
一束阳光从窗外斜斜投进来，落在地板上，浮着细碎的尘埃。
不远处不知哪家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脆生生的，撞碎了屋里的安静。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相亲时，两人坐在小屋里，拘谨地聊起儿时见过的事情；后来一起帮着家里盖新房，再到结婚、生孩子，一起守着小小的饭店，日子像锅里慢慢熬着的粥，稠稠密密……
要说没一点感情，是假的，可再稠的粥，馊了，也只能倒掉。
她不可能回头了。哪怕孩子们哭着要回去，她也不会松口——何况，孩子们压根就不想回去。
屋里静得很，春花闲着没事，从抽屉里翻出本子和笔，开始写日记。
先写下日期，旁边标上“天气晴”。这是小学三年级老师教过的格式，她当年听得认真，到现在都记得分毫不差。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地响：
“今天他来了，一副很后悔的样子。但我不打算原谅他。
其实到现在都有点恍惚，真的就这么离婚了，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但我觉得挺好的。不用再面对公公婆婆，不用再为了他们跟他吵架，不用再憋着一肚子委屈，更不用再经历一次生孩子的痛。
没人愿意离婚，没人愿意让家散掉。可错的不是我，是他。不可原谅。
离婚，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不管未来会怎样，哪怕孤独终老，我都认。只希望自己能一直勇敢下去。”
写完，她在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窗外的阳光恰好斜斜地淌进来，金晃晃的，像被打碎的金箔，落在那个笑脸上面。
纸页上的铅笔痕忽然有了温度，春花的嘴角跟着那笑脸的弧度，悄悄弯成了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