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长缨的采集队这次出山阵容不小。除了十几个妇女，六匹骡子，还有华凌霄、许青山、迟半天、柳依依四个采药人。走了一个上午，过了橡子山到了小六队的驻地。
这里一大两小三个采集窝棚都被女人占了，她们得在这里住两宿，第四天下午才能带着采集来的山货往回返。
华凌霄他们三个男人只能找一处背风向阳的坡地，搭一座棒槌窝棚。
过去的长白山的山沟岭岔中，几乎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棒槌窝棚。
棒槌窝棚都是人字结构，也叫人字窝棚。在南北方向树立两个树丫立柱，丫杈上横一房梁，其上人字形斜倚着若干椽子，以为窝棚骨架，外苫茅草，中间搭建地铺。
地铺上一字儿排开棒槌伙子们的行李。夜晚，棒槌伙子躺在棒槌窝棚中扯淡，但说话不准离开棒槌。否则准挨老把头一顿臭骂。
迟三里的儿子迟半天，个头儿看上去还真有点像迟三里，高高瘦瘦。不过那张惨白发青的刀条脸，地包天的大下巴，永远睡不醒的眼睛，怎么看也跟迟三里联系不到一起。
见到华子只是微微一鞠躬，问了声好，再就很少说话。一路上他既不搭讪女人，也不接近华子和许青山。手里的梭罗棍子是他最亲密的依托。
他根本不像打鱼人那样北海风吹的黑里透红，也没多大饭量更不喝酒。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没眼力见儿，不管别人怎么忙他就是垂头坐着。许青山不指使他，绝不带主动伸手干活儿的。
一夜无话，早晨一睁眼，华凌霄就问道：“你们两个都梦见什么了？”
迟半天迷迷糊糊说了声：“没做梦。”
许青山：“拿景见黑瞎子。”
华凌霄骂了声晦气：“我可梦见一个女人，是个娘们儿，白白胖胖，手里攥着红绳儿。”
许青山呼的一声坐起来：“真的呀？起来拿饭！过了歪拐斜拉再上香拜山！”
棒槌伙子特别重视做梦。但棒槌伙子都把在棒槌窝棚中做的梦叫拿景。拿，是获得的意思。棒槌伙子一旦进山，就几乎把所有行为前边都冠之以“拿”。如吃饭叫拿饭，休息抽烟叫拿火，寻找人参叫拿棍，做梦就叫“拿景”。
梦，是棒槌把头进行第二天到何处拉棍找棒槌的依据。它们最重视的是棒槌伙子梦见孩子、妇女、老头。孩子寓意是较小的人参，妇女寓意是成熟的人参，并且哪里有妇女出现，哪里就会多棵人参。如果梦见老头子，那就是棒槌祖宗，最低是棵六品叶大货！
人参的外形品级可从茎叶上看。人参一年的叫三花（只有三个小叶子），二年的叫五片叶，三年的叫二甲子，等分四个杈是四品叶，等分五个杈是五品叶，等分六个杈就是顶级人参六品叶，大货。棒槌伙子梦见在什么地方遇到孩子、妇女、老人，那么棒槌把头必定带领棒槌伙子到那里去寻找人参。
既然华子拿景见大货，那他就是想当然的把头。
采参行拉棒槌伙子，都是一三五单数，可是华子他们加上二妞才四个。华子拉过葛长缨嘀嘀咕咕老半天，才算把她带上凑数，带上一匹骡驮子跟着往东走了。
和众人分开，华子才告诉葛长缨，这次要去拜见山精娘娘，抬棒槌。说话不准离开“棒槌”，走路要常敲梭罗棍子，休息不能坐树墩子，不能放响屁……
葛长缨：“采棒槌不让放屁？我憋不住。”
华子：“呵呵，要说抬棒槌。是让你别放响屁吓跑了棒槌鸟。”
葛长缨：“放呲嘞屁，熏死你！深山老林的，走着都吓人。”
许青山说了声：“前面就是老台子。”
华子：“先拜山，后拿饭。”
挖参人拜山的祭祀活动简单而庄重。找一平板石头，摆上公鸡、供果，撮土为炉，点燃三支黄香，若无黄香则折三支青蒿杆代替。然后由棒槌把头带头发誓，集体向冥冥中的山神跪拜、磕头许愿。
葛长缨也不知道华子许的什么愿，糊里糊涂跟着磕了头。
华子站起身，拿起那只公鸡：“葛姐许愿不虔诚，罚你做饭。”
葛长缨接过公鸡：“我做饭不好吃啊。”说着从骡驮子上拿下一只铝锅……
华子让二妞去帮厨，自己和许青山坐在石头上拿着树枝画着行走路线。那个所谓的迟半天，一直很少说话。拿着梭罗棍子垂着头，既不看山景也不看美女二妞。像没睡醒一样，动不动就打哈欠。
华子问：“许大哥，你说真有棒槌鸟那玩意儿？”
许青山：“我也是听说。世世代代的长白山挖参人都对棒槌鸟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它在哪边叫唤，哪边准有棒槌。”
华子：“那可麻烦了。棒槌鸟不叫，棒槌抬不到啊。”
许青山：“呸呸呸，过了歪拐斜拉，不准说这种话。”
过了老台子青石板，再往前走不到一个小时，华子忽然觉得背在背上的两个采药镐一动，肩头仿佛有人在推自己。迟半天手里的短刀突然飞了出去！
二妞叫到：“我的背包这么沉呐！”
华子一敲梭罗棍子：“别往前走了，停！”他拿出指南针，只见指南针横在中央直哆嗦，根本指不了方向了。
“大哥，这就是歪拐斜拉？”
许青山：“我这辈子就走到这一带。前面是个红石坑！”
华子：“迟半天牵骡子，大伙儿扛住劲儿，右转！”
许青山：“外边没有路啊。”这一带赶大车的走路的不分左右，都管左转叫往里，右转叫往外。
迟半天不肯接骡子缰绳：“没有路，怎么走？”
华子窜过去就是一脚：“你奶奶的，敢磨蹭老子弄死你！走！”
迟半天一呲牙，许青山一摆头：“听把头的！”
华子在前，许青山次之，迟半天爬起来牵着骡子跟上去。后面是二妞葛长缨。二妞手里不是梭罗棍子，却是一根拴着红绳铜钱的黑皴皴的擀面杖！
说来也怪，一行人钻进林子，来自前方的吸力立刻减轻许多。不过他们不敢再直行靠近红石坑，叫着劲儿往外拐，斜着走。
华子边走边回忆迟三里的地图，这里就是看着蒙圈的大圈套小圈的地方。现在走的路径就是那些圈圈的外沿，只能这么斜着走才能绕过许青山说的那个红石坑。所谓的红石坑一定是裸露的磁铁矿石。不过这地方磁力太大，只要有铁器，强大的吸力简直不可抗拒。可是既然来抬棒槌，就离不开铁器。
林子里斑驳的日影已经开始变长倾斜，华子才停下脚步。观察日影，现在已经该到红石坑的正南面。
华子下令，吃干粮搭窝棚。
迟半天被华子踢了一脚，勤快不少。拴上骡子找木料，开始搭窝棚……
华子把身上所有的钢铁家伙，连双筒猎枪都摘了下去。拿着梭罗棍子，向上走去。
越往上走草树越是稀疏，可是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心砰砰砰狂跳不止！
他索性蹲下身，手脚并用往前爬，一点点往上靠。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圆坑！
坑的周围果然是赭红色的石头，坑中间却有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挺立出来，夕阳之下，闪着金光。
华子吓得一吐舌头，原来这个红石坑两侧对称有一道幽深的大裂缝！自己刚才再往前走半里路非掉进裂缝里不可！
奶奶的，许青山一定知道这个裂缝，这孙子为啥不说？
现在他必须往回退，再坚持一会，心脏非爆了不可！
华子咬着牙找到二妞他们，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当华子醒来的时候，身旁是一堆篝火，自己躺在一块油布上。二妞、葛长缨根本没睡，一直守着他。他一挺身坐起来，许青山也凑了过来。
他问道：“你干什么去啦？可把我们吓坏了！”
华子：“我得看看这红石坑到底什么模样。他奶奶的，光知道铁招磁性，原来人也受不了。”
许青山：“别说人，你看这周围有飞鸟野兽么？听老年人说连山羊都不靠前儿。”
华子：“再眯一会，天放亮就走。”
二妞：“你还没吃饭呢。”
华子倒在油布上：“叫拿饭。现在拿不下去。”
次日一大早，华子把人们喊起来：“继续斜着走，过了大地缝再吃饭。”
听了华子的话，许青山偷眼看了看迟半天，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一步步跟着华子走了。
华子走了一阵，渐渐觉得心跳加速，停下脚步。
他让二妞从背包里拿出一根食指粗细的尼龙绳，把男人女人骡子串在一起。
自己把绳子扛在肩膀上，斜向上一步步攀登。虽然吃力，但是心跳平静下来，呼吸也轻松许多。说明已经偏离红石坑的磁场吸引。
日上三竿，华子觉得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沿路的树木也逐渐变得茂密高大。这里应该是大裂缝的尽头了。
他扔掉绳子一屁股坐到地上：“二妞，拿饭。迟半天，把骡子喂上！”
葛长缨从骡驮子上拿出夹着咸菜的贴饼子。
大家坐在树下就着山葡萄吃了起来。
葛长缨：“又累又饿，为啥不先吃了饭再走？”
华子：“我昨晚要是吃饱了上去，就怕回不来了。虽然咱们一路歪拐斜拉，我也怕大家吃饱了吐出来。”
许青山：“还是你脑子好使。以前跑山的谁也没想到这节，都是吃饱了上山。没几个活着下来的。”
华子：“还是有人闯过去了。要不怎么会有歪拐斜拉说法？就是得有把子力气，空肚子步步斜向上，真她妈累！”
葛长缨：“你等着，要是抬不着棒槌，我挠烂你！”
转过大地缝，奇异的现象又出现了。
凡是身背铁器的人似乎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前推着走，就是觉得头晕目眩，像腾云驾雾一样。后边的骡子都跟不上……
直到黄昏时分，一行人才摆脱了磁场的推力。
可是前面却是一处断崖。
华子吩咐就在断崖下面生火做饭，明天一早攀崖上去。
柳二妞经常上山采药，攀崖过岭不在话下。葛长缨虽然没有亲身攀登过这种垂直绝壁，毕竟生活在野韭菜沟，常年采山野菜采山货，也不太在乎。
只有迟半天，看着山崖，面露惧色。
华子看得比迟半天还要仔细，崖壁上有几棵树，崖顶上大约的情形。那只崖壁上哪里凸出哪里有凹坑都站在一定位置看得清清楚楚。
骡驮子是无法上去了，那就是只有今晚明早能用锅灶做饭，上去之后只能依靠弹弓猎枪，夹咸菜贴饼子果腹。
华子攀崖虽然不再歪拐，还是得斜拉。
他的搭钩连续甩出去五次，换了五个不同崖壁上的小树才接近崖顶。
再往上可难了。华子接二连三往上面甩搭钩，也没抓住上面的树木。天近中午，二妞他们在下面脖子都看酸了，华子的搭钩还是没抓住什么。
二妞跑到远处山包上，换下许青山，两手做成喇叭形：“姐夫，搭钩绳子再放一节，往左边落呀……”
华子毕竟听惯了左右，听不惯许青山的往里往外。没用三下，搭钩终于抓住了上面的什么东西。
二妞一声欢呼，跑下山包。
华子攀上崖顶，放下绳子。二妞帮葛长缨捆扎好了，让她第一个抓住绳子往上爬！
许青山爬上去以后，二妞一指迟半天：“你上去！”
“我……”
二妞一甩手，多了一节黑皴皴的擀面杖：“你要耍熊包就在这看骡驮子，抬来棒槌没你的份儿！”
迟半天：“我没说要棒槌？”
二妞立刻警觉起来：“不抬棒槌你干嘛加入棒槌伙子？”
“哦，我，我要棒槌……”迟半天说着抓住绳子哆哆嗦嗦向上爬。
二妞把骡驮子卸下来，摘下笼头，说了声：“就在附近等着啊。”然后才攀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