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过去，尘埃还没有落定，牛鬼蛇神就都纷纷出洞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红色浪潮，大浪淘沙，可是这些时代的渣滓太会掩饰，太会逃避。可是潮汐刚刚退去，一股又一股浊浪纷至沓来。
科学的思想没人尊崇，荒唐的迷信一时间风靡人间。一个民族的素质、信仰几千年的打磨都无法改变。很多电影小说里谈信仰，宗教故事里也谈信仰，信仰是科学的还是荒谬的？
宗教的信仰，把真实的演绎成荒谬的；科学的真理，把荒谬的澄清为真实的。
真实的科学的沦为了笑柄，荒谬的迷信的却被人顶礼膜拜。
送走了葛长缨，华子看了一会儿书，实在坐不住便锁了家门来到村路上。冥冥暮色中，老老少少的女人仨一群俩一伙儿，神神秘秘的向村南头窦保住家走去。的确没看见有男人过去。
幽深的天幕上，星星越来越多。路上再没有行人，我走了一个来回，准备回家。窦保住家忽然响起了一阵鞭炮声。以往跳神都是很神秘的，唯恐别人看见、听见，放鞭炮，闻所未闻。华子禁不住好奇，向窦保住家走去。因为病人家回避男人，他得躲着走。
华子隐隐听见身后有沉重拖沓的脚步声，赶忙躲在路边的柳树后面。一个身影粗重驼背，喘着粗气一路走来。是米永刚！他很显然没发现华子，走到窦保住家，很笨拙的跨过低矮的院墙，弯着腰摸了进去。
华子悄悄地跟在后面……
米永刚趴在窗户外向里偷窥，华子绕过正房，转过山墙，来到房后从后窗向里面看。
跳神的是男女两个人，大神是女的，就是葛长缨。她端坐在南窗下面的火炕上。二神是山东面青龙口村的人姓庞，身材较高，衣冠楚楚。
两个人坐在热炕头儿上喝了一会热茶，那位葛长缨便张罗烧香，周围的人们也都毕恭毕敬起来，康淑君帮着点燃了香火，葛长缨叫窦保住把病人田丫蛋儿扶坐起来，并在她的头上蒙了一大块红布，又弄了一截高粱秆儿上面绑了一束碎纸条让病人拿着，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二神开始请神了……
老百姓管这个程序叫“搬杆子”。那个搬杆子的老庞左手拿着一面单皮鼓，鼓筐上还穿着一串铜钱，摇动起来哗啦哗啦地响，右手拿着根细长的鼓鞭。他急促地敲了一阵鼓，便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脚采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
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
先请狐来，后请黄，请请长蟒灵貂带悲王。
狐家为帅首，黄家为先锋，长蟒为站住，悲王为堂口。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
文王鼓，柳木栓，栓上乾隆配开元。
赶将鞭，横三竖四七根贤。
三根朝北，四根朝南。三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保江山。
有文王访过贤，江太公保周朝八百年，
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赶的是老仙不得安然……
虽然老头子嗓音嘶哑苍凉，曲调却流畅动听。
他请的神仙多数都是民间传说中的，东北人多数都迷信国（狐狸）黄（黄鼠狼）二仙，所以他也投其所好，请的都是什么国三公子、黄天霸之类的虚妄人物。也有中国传统神话人物，哪吒、二郎神，他没敢请孙悟空，可能是怕被人当作笑柄吧，这个猴子连孩子们都熟悉，唬不了老百姓。
还请了位叫李翠莲的，华子不知道她的出处，二人转剧目里有一出叫《李翠莲盘道》的，华子没看过那一出，也不知是不是一个人物。
二神把请神的过程唱得很详细，从出洞到下山，一路怎么走，怎么进大门，怎么进庭院，怎么进堂屋，都唱得活灵活现，胆小的人被他唱得紧张起来，正襟危坐，仓皇四顾。这老庞也真有把子精神，一口气唱了一个半小时。
坐在炕上的葛长缨一直不言不动，听见二神已经把各路神仙请进屋里来了，火候已到该轮到自己下神了。于是她开始哆嗦，越哆嗦越是厉害，本来光净的头发也被她弄乱了，胡乱摇了起来，坐在炕上的屁股颠起老高。
华子忍不住要笑出声儿来。这葛大屁股还有这么大劲头儿啊！
看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女大神折腾了十来分钟，也唱了起来，不过她唱得不好听，有点象杀鸡的动静，唱词也听不清楚。大致是说病人的家里冒犯了狐仙，要受到惩罚。
不过这个时候，病人田丫蛋儿却是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点反映都没有。于是，大神开始唱咧咧地盘问他。然而，无论大神怎样诱导启发，病人就是一言不发。看来这次请神失败了。
那个扮帮兵的二神，喝了一杆子热茶，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请神。
如果还是和刚才的一样，华子便准备走了。
可大神葛长缨告诉二神说，病人神不附体是请的神不对，这次来个叫冤魂！于是华子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二神也重新打点精神，喝了几口热茶又唱了起来。这叫冤魂比刚才的曲调还好听，悲凉凄惨，迂回婉转，甚至可以催人泪下。
内容也不是请各路神仙，而是活人和死人对话。把病人家里的祖宗八辈儿都找了出来，然后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活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
由于曲调缓慢，这次老头子唱的时间更长，两个多小时。听不懂词句的人有些犯困了葛大屁股又下神了。还是哆嗦，还是颠屁股……
不过这次葛长缨终于张口了：
老东家你别担忧，婆家种地本姓窦，娘家姓田野韭菜坨子。
媳妇为啥得了病，先犯胡来后犯黄，年头年尾不烧香。
歪?斜拉不正装，老仙指条光明路，蘑菇崴子屯儿找米永刚……
人们也不再紧张，甚至还有人偷偷窃笑……
华子绕过正房打算回家，只见米永刚弯着腰，抱着脑袋仓皇逃去。
难怪米永刚买粉条赚了钱也没给闺女治病，原来钱都花在破鞋身上了。不过这两个人的年龄差距也太大了。这个田丫蛋儿充其量也就跟他三姑娘米雪燕差不多少，绝对没有他二姑娘米雪晴年龄大。
华子一个人往东岗子走，后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人们一边走夜路一边在嘁嘁喳喳。
赵老妖的声音：“这个葛大屁股可真敢说，把田丫蛋儿和米永刚的事儿都诌出来了。呵呵。”
康淑君的声音：“米永刚和田丫蛋儿那点事儿谁不知道。葛大屁股就是顺杆爬，借着狐仙附体，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最后三十块钱算是揣起来了。”
赵老妖：“田丫蛋儿到底有病没病啊？”
康淑君：“那还能有假？田丫蛋儿黑更半夜跟着她们的圣姑康立芹，跑卡巴裆沟扯犊子，被老山精扒个精光！吓也吓出病来了……”
赵老妖：“准是装病。哼哼，田丫蛋儿放骚，窦保住子就算是个泥人也难免生出事儿来。”
老娘们儿们还真没说错，窦保住真的找上米永刚了。
华子一宿也没睡好，天没放亮就出了院子去西北麦子地看看庄稼长势，绕道加工厂再往回家的路上走。他今天得去县城，争取跟满自由一起去把药材大库定下来。
他刚走到西岗子中央的乡道上，先是听见前面一阵鬼哭狼嚎……
米永刚一家四口抱头鼠窜，窦保住手握杀猪刀，在后面紧追！
田淑云、孙信仁、孙信礼等一帮村民追在后面看热闹。
米永刚被窦保住追得一溜跟头摔在路边。
窦保柱两眼通红，咬牙切齿，挥舞杀猪刀扑了上去！
后边众人吓得闭眼尖叫……
华子一看要出人命，跑过去抬脚将窦保住的杀猪刀踢飞，然后将他抱住！
孙信仁等也跟过来，将窦保住拿住。
华子故意问：“窦保住，你这是干啥？不知道杀人偿命啊？”
窦保住指着米永刚发炮了：“老骚狗拿了我三百块钱，给我保媒。原来是他相好的骚货！给我戴绿帽子，我要你狗命！”
华子：“捉奸捉双。说话得有证据，你这么整，闹出人命。吃不了你得兜着走！吃亏的是你自己！”
孙信仁：“窦保住，你敢行凶杀人。走，上派出所！”
康荣、康立芹几个人上来扭着窦保住就要带走。
华子可不想无缘无故得罪人，刚才他要是不出手，兴许米永刚要被捅成重伤。但即便被杀死也与自己无关。现在不同了，窦保住是他华子制住的，真要上了派出所，他第一个恨的就是华子！
华子拦住道路：“站住！”
孙信仁：“你要干啥？”
“人是我制住的，你干嘛往派出所送？想立功，刚才你干啥了？跟在后边瞎他妈叫唤。你们他妈是干什么吃的？”
田淑云：“华子，窦保住拿着刀子行凶杀人，总不能就这么拉倒吧？”
华子：“行凶是有，杀人在哪呢？你们光知道往派出所送，那用村干部干啥？为啥不问问他为啥行凶？你们把窦保住送派出所去，他第一个恨的就是我。刚才他拿刀子行凶的时候，你们都干啥了？眼看着行凶不管，就等着他杀人哪？”
孙信仁：“你也没啥了不起的，别来装犊子！”
华子顿时大怒：“孙信仁，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大家都躲远点！”
华子拉开架势就要动手，孙信仁把窦保住挡在了前面。
华子骂道：“孙信仁，再敢说一句不好听的，老子先骟了你！再送你去派出所，你敢跟我去说道说道么？”
他一抬脚勾起杀猪刀，伸手接住：“你卡巴裆里长的是爷们儿的玩意儿，你就把窦保住放开，别让他挡着。”华子说着向孙信仁走去。
孙信仁：“田队长，田队长……”
华子一抬手，杀猪刀嗖的一声飞了出去，划破了孙信仁的头皮，钉在道边的柳树上，刀把在树干上颤抖着。
孙信仁妈呀一声，放开窦保住蹲在了地上。
田淑云脸吓得惨白。
窦保住愣愣的看着华子……
窦保住是窦家三个闷炮里最小的，也是最闷的一个。最闷的一个，也被一口王八气闷爆了！
华子走到窦保住跟前：“你拿着刀子要杀人，我不能不管。但怎么处理你与我关。今后别恨我，我踢飞你的杀猪刀，既是救米永刚，也是救了你。你自己要想明白。”说完他转身回家了。
接连两天，田丫蛋儿窦保住家竟然悄无声息。被山精吓病的不再求神了，憋着王八气的也不再闹了。几乎闹出人命的大事，就像一阵微风，不声不响，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不知道是米永刚破财免灾，还是孙信仁那帮王八犊子从中说和，双方从此偃旗息鼓。
暴脾气米永刚这回成了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闷葫芦窦保住成了惹不起的炸弹。可是这个炸弹不知吃了什么人的灵丹妙药，一夜之间火药味儿全没了。
平静也许就意味着爆炸。
米永刚是蘑菇崴子屯儿少有的有血性的男人。和破鞋勾搭这也是想当然的事。米永刚为人霸气，过去跟窦家、李家、康家都不对付。
令众人疑惑的是，孙信仁这回怎么这么积极？
华子看了半宿跳神，第二天一早开车进城要和满自由去办抵押贷款。车刚开上西南大道，就见前面葛长缨在道边向他挥手。
葛长缨上车后华子问：“昨晚你们折腾到啥时候啊？”
葛长缨：“都快天亮了。你是不去县城啊？”
华子：“你要进城？”
“挣了三十块钱，给我和我闺女买几件夏天穿的衣服。没换洗的，身上都捂馊了。”
华子：“你怎么不采山野菜采药材了？穷疯了，连跳大神骗人都敢干。”
“你们的收购站不是黄了吗？再说我一个女人翻山越岭地也不敢。你要去过我们野韭菜坨子就知道了，山路太难走了。我还想有钱买房就搬你们蘑菇崴子屯儿去，咱俩做邻居。”
华子：“呵呵，你是没想好事儿。”
葛长缨：“想啥事儿能咋的？我又不可能嫁给你，也不想赖上你。就是觉得你带着蘑菇崴子屯儿那些娘们儿过得那么好，想沾沾光。”
华子：“那你不想当官儿啦？”
葛长缨：“当然想。当个小官儿多少能挣点吃穿钱，再说在王八盖沟你还不知道。当时那书记就应该是我！”
华子：“行了吧姐姐，我就没听说那个村干部是大神出身的。你挑一场大神不要紧，差点要了米永刚的命！”
葛长缨大笑着：“哈哈哈哈……，窦保住这回才像个长懒子的爷们儿！米永刚最他妈不是人，我当妇女主任的时候没少照顾他。欠的电影费都是我垫上的，他把钱都孝敬给田丫蛋儿了。”
“米永刚这下让你整瘪茄子了。你睡一觉，一个多小时就到县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