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驿。
夜色完全笼罩依山傍水的建筑群。驿馆主楼灯火通明,往来公差、商旅在此歇脚用饭,人声嘈杂。
谁也没注意到,后山荒草丛生的旧仓区,几个黑影正悄然移动。
冯叔俭的兵马五里外下了官道,沿骊山小路迂回包抄。
魏叔玉与李承乾的车队,在护卫们的拱卫下来到驿馆正门。
驿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听说太子与驸马爷驾到,激动得连滚爬出来迎接。
“小...小吏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李承乾端出储君威仪:“孤奉旨巡查漕渠仓储。听闻新丰驿后山有前朝遗留仓窖,可有此事?”
驿丞忙不迭点头:“回殿下,确…确有此事。那些旧仓窖年久失修而废弃,平日只有些流民乞丐偶尔栖身…”
“带孤去看看。”李承乾不容置疑。
“啊这......”老驿丞将目光投向魏叔玉。
魏叔玉上前一步,“带路吧。殿下体恤民情,若真有流民聚集,也该妥善安置。”
驿丞连忙点头应下,躬着身子在前头带路。
一行人打着火把向后山走去。山路崎岖,荒草过膝。
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几座半埋入土的圆形穹顶建筑。石砌的拱门黑洞洞的,像巨兽张开的嘴。
“就…就是这里了。”驿丞声音有些发干。
魏叔玉接过一支火把,率先走向最大的一座仓窖。
李承乾使个眼色,几名东宫侍卫立刻跟上。
仓窖内部比想象中深阔。火光照亮积尘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霉味。
魏叔玉蹲下身,右手指向地面,灰尘下有新鲜的车辙印。
“太子哥,此处看来近期有人使用过。”
话音刚落,仓窖深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兵器出鞘的声音。
李承乾厉喝:“何人藏匿在此?出来!”
黑暗中没有回应。
魏叔玉突然将火把扔向深处,火光映出仓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百个箱子。
几乎同时,阴影里窜出七八条人影,手持利刃直扑而来!
“护驾!”东宫侍卫拔刀迎上。
金铁交鸣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刺耳。对方身手矫健,招式狠辣,明显不是普通盗匪。
只是东宫侍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人数上也占据优势,很快将对方压制。
魏叔玉没有参战。他护在李承乾身前,目光快速扫过战场,最后落在角落正在撤退的身影上。
“留活口!”他喝道。
但晚了。
那人见突围无望,竟反手一刀抹过脖子,鲜血喷溅的栽倒在地。
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效仿,转眼间便成了几具尸体。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
李承乾脸色发白,心里满满都是愤怒:“死士!他们竟然豢养死士!”
魏叔玉走到一具尸体旁,扯开脸上的蒙巾。显然是胡杂面容,脖颈处有个模糊的刺青图案。
“咦??他们竟然是‘狼卫’。”
魏叔玉语气里满是疑惑:
“自从颉利死后,突厥的狼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突厥狼卫?”
李承乾的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妹夫,你...你没有看错吧。”
魏叔玉指着狼的图案:“它与突厥狼卫的刺青,几乎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所刺位置不同。
突厥狼卫的刺青在胸口,而它在脖颈处。”
就在此时。
冯叔俭带着兵马赶到,见仓内情景,立刻下令全面搜查。
“陛下,驸马爷,你们没事吧?”冯叔俭感到一阵害怕。
要是太子殿下与驸马爷出事,那...那他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看着他幽怨的眼神,魏叔玉直接踹他一脚。
“路上的情况如何?”
冯叔俭收敛心神:“驸马爷,周边有三百死士,全都被斩杀殆尽。”
“嗯!!”
魏叔玉继续问:“士卒们可有伤亡?”
“没有,士卒们全身甲胄,敌人压根就破不了防。”
魏叔玉满意点头,“将周围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另外将甲胄也统计一番,看看有多少套。”
冯叔俭应下,快不离开去安排。
不多时。
便得到详细的数量:一共有一千套甲胄,而且还配有箭矢与唐横刀。
“一千副重甲……”
李承乾倒吸一口凉气,“装备一营精锐都够了!青雀他想干什么?!”
魏叔玉没有回答,朝驿丞招招手:
“说吧,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驸马爷,与小吏接头的是蒙面人,操着一口辽东口音。”
“鄂王府何人接头?”
“小吏不知,估摸着就是这几天吧。”
魏叔玉与李承乾对视一眼,“清点所有甲胄兵器,造册封存。派一队人驻守此地,没有太子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走出仓窖,夜风一吹,李承乾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妹夫,接下来怎么办?直接押着甲胄回京,向父皇禀报?”
魏叔玉望着长安方向,摇了摇头:“不,甲胄暂存此处,加派人手看守。”
“为什么?”李承乾满脸不解。
“打草惊蛇,也要看怎么打。”魏叔玉目光深邃。
“直接捅破的话,雀弟弟肯定狗急跳墙。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说我们栽赃陷害。
渊净土的使团还在路上,若得知此事,也可能改变计划。
再说真捅上去,难过的只有父皇与母后啊。”
“额...”李承乾长叹一口气,“该死的混蛋,孤真想抽他一百鞭啊。”
魏叔玉笑着开口:“太子哥,有机会的。不过眼下我们得按兵不动,才能让渊净土按原计划入京,入了京才好关门打狗。”
李承乾思索片刻,缓缓点头:“明白了…那我们现在?”
“回城。”
魏叔玉翻身上马,“就当今晚是寻常的巡查。至于李泰那边,自然有人会把消息透露给他。”
马蹄声再次响起,车队掉头南下。夜色中,新丰驿后山的仓窖重归寂静,只是多了许多双警惕的眼睛。
消息传到鄂王府时,已近子时。
李泰听完密报,在书房枯坐整整一个时辰。烛火燃尽,他也没唤人更换,就坐在黑暗里。
甲胄被发现了。
眼下他与狗东西一同返回长安,肯定会去太极殿告状。
他该如何应对呐?
是死不承认?
还是主动……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厮杀。最终李泰推开房门,走向鄂王妃的寝宫。
见李泰进来,阎婉红肿的眼抬起,里面是哀伤与疲惫。
李泰坐在床边,伸手摸摸儿子汗湿的额头。
“婉儿,”
他声音沙哑,“如…如果有一天,孤不再是王爷,欣儿也不再是世子,你会怨孤吗?”
阎婉身体一颤,眼泪又落下来:“妾身嫁的是殿下,不是王爷。”
李泰闭上眼睛,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很紧、很紧。
“再等等……”
李泰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等使团入京…等最后一个机会……”
窗外,长安城的更鼓声遥遥传来。
三更天了。
皇宫,立政殿。
长孙皇后没有睡。她披衣坐在窗前,望着夜空稀疏的星子。
李世民轻轻走进来,将一件外袍披在她肩上。
“观音婢,怎么还不睡?”
“二郎不也没睡?”长孙皇后回头,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高明和玉儿出城了,是吗?”
李世民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嗯,去了新丰驿。君羡的人回报,他们封了批违禁的甲胄兵器。”
长孙皇后的手猛地一颤。
“二郎……”
“朕知道。”李世民的声音疲惫而沉重,“朕准备让百骑司暗中接管。高明和玉儿做得对,此时不宜打草惊蛇。”
“青雀他…他真的参与了?”
“证据指向他。”
李世民闭上眼,“但朕…还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使团入京后,看他如何选择。若他迷途知返,主动向朕坦白,朕或许……”
或许什么?
李世民自己也说不下去。通敌叛国,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那是他的儿子,观音婢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
长孙皇后将脸埋在他掌心,温热的泪水滚滚落下。
“二郎,臣妾不是…是个好母亲。承乾小时候,臣妾忙于宫中事务,疏于管教。
青雀聪慧,臣妾便多宠了些,却宠得他心高气傲。稚奴体弱,臣妾又过分呵护……
如今孩子们变成这样,都是臣妾的过错……”
“胡说!”
李世民将她拥入怀中,“是朕没教好,是朕当年那句‘立泰’的戏言,给了他非分之想。”
两人相拥的身影映在窗上,像一对寻常的、为子女操碎心的父母。
可他们是帝王、是国母。私情之外,更有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许久。
长孙皇后轻声问:
“陛下,若青雀执迷不悟…您会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