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大观园里的菊花正盛,潇湘馆外的几株梧桐却已开始落叶。林黛玉靠在窗边的榻上,望着窗外飘零的黄叶,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又是一阵轻咳。
紫鹃忙端来温水,眉头微蹙:“姑娘这几日咳得又厉害了,不如再请王太医来瞧瞧?”
黛玉摆摆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老毛病了,瞧来瞧去也不过是那些方子,何苦劳师动众。”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和丫鬟的通报:“宝姑娘来了。”
黛玉有些意外,自她与宝钗因“金玉良缘”之说心生芥蒂以来,宝钗极少主动来访。她忙示意紫鹃扶她起身,还未站定,薛宝钗已掀帘而入。
“妹妹快别起来,”宝钗快步上前按住黛玉的肩膀,“听说你近日身子不适,特来看看你。”
黛玉抬眼打量宝钗,见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袄子,头上只别了一支简单的珠钗,与平日里的端庄华丽判若两人。更让她惊讶的是,宝钗手中竟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罐。
“这是...”黛玉疑惑地问。
宝钗微微一笑,在黛玉身旁坐下:“前几日听宝玉说起妹妹咳嗽不止,我想起家中有些上等的燕窝,最是润肺补气,便带了些来。”
黛玉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复杂情绪。燕窝贵重,她自是知晓。在贾府这些年,虽得贾母疼爱,但她自知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从不敢开口要这等名贵之物。如今宝钗主动送来,这份情意让她既感动又不安。
“这太贵重了,我如何受得起...”黛玉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疏离。
宝钗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握住她的手:“妹妹何必见外。咱们同住园中,本就该互相照应。况且,”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真诚的关切,“我仔细问过你平日吃的药方,那人参肉桂虽好,却偏燥热,与你体质不甚相合。燕窝性平,日日熬粥服用,慢慢调理,或许比那些苦药更见成效。”
黛玉闻言一怔。她与宝钗相识多年,虽时有往来,却从未深谈过自己的病情。没想到宝钗不仅知道她常服的药方,还能说出这番医理,显是下了一番功夫研究。这份用心,连自幼一起长大的宝玉也未曾有过。
一丝暖流悄然融化了她心中的冰层。
“宝姐姐...”黛玉眼眶微热,声音有些哽咽,“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
宝钗温柔地拍拍她的手:“我已吩咐莺儿备了一大包燕窝,够你用上一阵子。若见效,我再让人送来。”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宝钗方起身告辞。临行前,她似想起什么,回头道:“妹妹若觉得闷,不妨常去我那里坐坐。我新得了几本诗集,想来你会喜欢。”
黛玉点头应下,目送宝钗离去,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她曾视为情敌的女子,今日却以如此真诚的姿态打破了她们之间的隔阂。
紫鹃见黛玉神色恍惚,轻声问道:“姑娘,这燕窝...”
“收起来吧,”黛玉回过神来,“明日早起,就熬些粥来尝尝。”
自此,黛玉每日服用燕窝粥,咳嗽果然有所缓解。更让她欣慰的是,与宝钗的关系日渐亲密。两人时常见面谈诗论画,宝钗的博学与睿智常让黛玉叹服。那一句“宝姐姐”叫得越发真心实意。
然而这般和谐景象,却让另一个人心生不安。
这日午后,宝玉信步来到潇湘馆,恰逢紫鹃在廊下熬煮燕窝。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宝玉却皱起了眉头。
“这是哪来的燕窝?”他问。
紫鹃笑着回答:“是宝姑娘送来的。姑娘吃了这些时日,咳嗽好了许多呢。”
宝玉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快步走进屋内,见黛玉正倚在榻上看书,气色确实比前些日子红润了些。
“妹妹今日可好?”他勉强笑着问候。
黛玉抬头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欢喜,却故意板起脸:“你又来做什么?前日弄脏了我的诗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若是往常,宝玉必会嬉皮笑脸地讨饶,今日却一反常态,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书出神。
“你怎么了?”黛玉察觉有异,放下书问道。
宝玉在她身旁坐下,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我听说...你近日在吃宝姐姐送的燕窝?”
黛玉点头:“宝姐姐心细,知道我吃腻了药,特地寻了这燕窝来。这些日子咳嗽确实好了许多。”
宝玉的眉头皱得更紧:“宝姐姐自然是好意,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总吃她送的,终究不妥。”
黛玉不解:“有何不妥?宝姐姐与我交好,这才费心关照我。莫非你疑心她...”
“不是!”宝玉急忙打断,“我怎会疑心宝姐姐下毒?只是...”他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如今府里上下都在传,说你受了她的大恩?”
黛玉一怔,这点她倒未曾想过。
宝玉继续道:“薛家的人逢人便说宝姐姐如何善待你,连姨妈前日见了我娘,也特意提起这事。我娘回头就对我说:‘你林妹妹身子弱,咱们自该关照,如今倒让亲戚抢了先,显得咱们不会做人似的。’”
黛玉的脸色渐渐白了。她素知王夫人与薛姨妈亲近,这话表面是自责,实则是在暗示她不懂事,让外人看了贾府的笑话。
“我...我只是觉得宝姐姐一片好心...”她低声说,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宝玉见她如此,心中一阵酸楚。他太了解黛玉的敏感与自尊,知道她最怕被人议论寄人篱下,却偏偏陷入这般境地。
“我明白,”他柔声道,“只是薛家如今到处宣扬这事,倒像是贾府亏待了你,要靠他们接济似的。老太太若知道了,心里必不自在。”
黛玉咬住下唇,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她想起前日在园中遇见薛姨妈的丫鬟同喜,对方确实特意问起燕窝的事,还说“我们姑娘特意挑的最上等的,就怕林姑娘吃不惯”。当时只当是寻常关心,如今想来,却别有深意。
宝玉见她这般模样,心疼不已,当即下定决心:“妹妹别难过,我这就去回明老太太,日后你的燕窝由咱们府里供应,再不劳烦宝姐姐了。”
黛玉急忙拉住他的衣袖:“这如何使得?老太太若问起缘由,你难道要说宝姐姐的不是?”
宝玉摇头:“我自有说法,只说你近日咳嗽加剧,太医建议用燕窝调理便是。老太太素来疼你,断无不允之理。”
黛玉还要再说,宝玉已起身往外走:“你且等着,我这就去说。”
望着宝玉匆匆离去的背影,黛玉心乱如麻。一方面,她感激宝玉的体贴;另一方面,又不愿辜负宝钗的好意。更让她不安的是,她与宝钗刚刚建立的姐妹之情,恐怕又要因此生出嫌隙。
果然,不过两日,贾母便命人送来了上等燕窝,还特意吩咐:“日后林姑娘需要什么,直接来回我,别委屈了她。”消息传开,园中难免有人议论,说宝玉小题大做,辜负了宝姑娘一番好意。
宝钗得知后,面上虽不动声色,却明显减少了来潇湘馆的次数。即使偶尔来访,也绝口不提燕窝之事。那份刚刚萌芽的友情,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疏离。
这日,黛玉独自在园中散步,远远看见宝钗坐在亭中看书,本想上前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转身避开。不料宝钗已看见她,唤道:“林妹妹!”
黛玉只得走过去,强笑道:“宝姐姐也在园中?”
宝钗合上书,打量了她一番:“妹妹气色好多了,想来燕窝确实有效。”
黛玉听她提起燕窝,心中一跳,低声道:“前日宝玉多事,非要回明老太太...宝姐姐的好意,我是永远记在心里的。”
宝钗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妹妹说哪里话,宝玉考虑得周到。你本是贾府的表小姐,由老太太照顾名正言顺,倒是我越俎代庖了。”
这话说得客气,却让黛玉心中一阵刺痛。她深知,这看似体贴的言语背后,是再也无法弥合的隔阂。
“宝姐姐...”她欲言又止。
宝钗站起身,理了理衣裙:“起风了,妹妹身子弱,还是早些回去吧。我娘还等我说话,先走一步。”
望着宝钗远去的背影,黛玉怔怔地站在原地,秋风吹起她的衣袂,显得格外孤寂。
当晚,宝玉又来探望,兴致勃勃地说:“老太太已答应,日后你的燕窝都由她那里供应,再不必麻烦别人了。”
黛玉看着他满脸的得意,突然明白了他此举的深意。他不仅是要保全贾府的体面,更是要保护她不受人情债的困扰。在这偌大的贾府中,唯有宝玉懂得她骄傲背后的脆弱,明白她最怕欠下还不清的情分。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多谢你费心。”
宝玉见她神色黯然,以为她仍在为与宝钗的疏远难过,便安慰道:“宝姐姐是明白人,不会真往心里去的。”
黛玉摇摇头,没有解释。她不是为宝钗难过,而是为这世间的人情世故而悲哀。即便是在大观园这个看似纯净的天地里,一份真诚的关怀也会被复杂的利益关系所裹挟,再纯粹的情感也难逃世俗的算计。
几日后,黛玉的咳嗽又有些反复。紫鹃要熬燕窝粥,她却摆手制止:“收起来吧,我今日不想吃。”
紫鹃不解:“姑娘这是何苦?宝二爷好不容易为你求来的。”
黛玉望着窗外,轻声道:“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这燕窝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太多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紫鹃似懂非懂,只好将燕窝收好。
当晚,黛玉辗转难眠,披衣起身,提笔写下一首《燕窝词》:
“玉盏盛来云外珍,本应润肺更清心。
谁知金玉缘成绊,翻教姊妹生隙深。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潇湘馆内秋月冷,燕窝深处见真心。”
写罢,她轻轻放下笔,吹熄了灯。月光如水,洒在未干的墨迹上,映照出字里行间难以言说的无奈与哀愁。
而在怡红院里,宝玉也正对灯出神。袭人端茶进来,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问道:“二爷在想什么?”
宝玉叹道:“我在想,这世间为何总有这许多不得已。明明是一片好心,却要顾虑这个,顾忌那个,反倒失了本心。”
袭人知他又在为黛玉的事烦心,劝道:“二爷为林姑娘着想,何错之有?宝姑娘那边,时日久了自然会明白。”
宝玉苦笑着摇头:“你们不懂...我宁愿妹妹少吃一口燕窝,也不愿她因这一口燕窝,日后在人情世故中受半点委屈。”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大观园里的菊花依旧开得绚烂,但那灿烂之下,早已埋下了无法言说的隐忧。一碗小小的燕窝,映照出的是整个贵族社会的复杂图景,是门第、脸面、人情世故交织成的无形牢笼。
在这个牢笼里,即便是最纯粹的情感,也不得不戴上沉重的枷锁。而宝玉那看似冲动的干预,实则是他能为黛玉撑起的、最坚固的保护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