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末春初,荣国府内的梅花尚未凋尽,几株老杏已吐出细小的花苞。贾母院中,暖帘低垂,地龙烧得正旺,与屋外的料峭春寒判若两个世界。
“老太太,邢家姑娘到了。”琥珀轻声禀报,一面打起帘子。
贾母正与王夫人、薛姨妈说着闲话,闻言略抬了抬眼,只见一个身着半旧藕合色棉袄的少女缓缓走进,身后跟着的是她那总带着几分局促的大儿媳邢夫人。
“给老祖宗请安。”少女声音清凌凌的,像檐下将化未化的冰凌,动作却不卑不亢,行了个标准的礼。
贾母微微颔首,目光却已转向薛姨妈:“方才说到哪儿了?宝琴那孩子今儿怎么没带过来让我瞧瞧?”
薛姨妈忙笑道:“她一早跟着她哥哥去庙里还愿,说回来就给老太太带新摘的梅花。”
“难为这孩子有心。”贾母脸上顿时绽出笑容,转而对鸳鸯道,“把我那件凫靥裘找出来,宝琴穿着必定好看。”
站在下方的邢岫烟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贾母仿佛突然想起她来,摆了摆手:“起来吧,既是亲戚,不必多礼。就在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邢夫人脸色一僵。她原本指望贾母能对侄女多些关照,至少安排个长久的住处。
邢岫烟却面色如常,只轻声应道:“谢老祖宗。”
贾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件棉袄虽洁净,袖口却已磨得发白,头上除了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半点装饰。然而这姑娘站姿笔直,眼神清明,倒不像她那对嗜酒如命的父母。
“你去罢,凤丫头会安排。”贾母挥挥手,又转向王夫人,“听说宝玉昨儿又得了首新诗?”
邢岫烟再次行礼告退,走出院门时,恰听见屋内传来贾母爽朗的笑声,不知是为了宝玉还是宝琴。
领她去大观园的是平儿,王熙凤的得力助手。平儿素来心善,见邢岫烟衣着单薄,悄悄塞给她一个手炉:“姑娘拿着,园子里比这里冷些。”
邢岫烟推辞不过,只好接了,轻声道谢。
“二奶奶安排姑娘住进紫菱洲旁的藕香榭,那里清静,离宝二爷和姑娘们也近,好有个照应。”平儿边走边说,不时打量这邢家姑娘,见她虽家境贫寒,举止却从容大方,不由心生好感。
邢岫烟点点头,随平儿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虽在早春,已是一派生机勃勃。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泥土和初生青草的清新气息。
“这里真好。”她轻声说,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平儿见状,也笑了:“姑娘喜欢就好。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我或是二奶奶。”
邢岫烟被安置在藕香榭,这里虽不及潇湘馆、蘅芜苑精致,却也干净雅致。她带来的行李简单,不过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书。
她刚收拾停当,就听门外传来清脆的笑语声:“邢姐姐可在?”
却是探春、惜春并几个小丫头来了。探春快人快语:“听说来了位新姐妹,我们特来拜会。”
邢岫烟忙迎她们进来,众人见她谈吐文雅,态度从容,都生出几分好感。唯独惜春悄悄拉了拉探春的衣袖,低声道:“她的袖子都磨边了。”
探春瞪了她一眼,转而笑对岫烟道:“明日我们在黛玉那里开诗社,姐姐也来罢?”
邢岫烟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若蒙不弃,自当赴约。”
众人说笑一番方散。岫烟送她们到门口,回身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轻轻叹了口气。她从包袱里取出一本旧书,书页已泛黄,却是《陶渊明集》。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朵干枯的梅花,色泽暗淡,却仍有余香。
她凝视片刻,又将书轻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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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院中,晚饭后方散,只有王夫人还在陪着说话。
“那邢家姑娘,你怎么看?”贾母忽然问道。
王夫人斟酌着词句:“看着倒是个稳重的,只是她爹娘...”
“她爹娘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贾母淡淡道,“那年她舅舅来打秋风,开口就是五百两银子,说是做买卖,转头就输在了赌桌上。”
王夫人不敢接话。贾母又道:“我不是嫌贫爱富,只是这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哪一房没有几门穷亲戚?若都来投靠,咱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老太太说的是。”
“薛家虽然也是亲戚,可宝琴那孩子不一样。”贾母语气缓和了些,“她哥哥是个有出息的,薛家如今虽不如前,底子还在。更难得宝琴模样好,性子也好,配得上宝玉。”
王夫人会意,原来老太太打的是这个主意。
贾母又道:“邢夫人不懂事,你多担待些。她那侄女既来了,也不能亏待,月钱照发,衣裳首饰该有的都有,别让人说我们贾家小气。”
“已经吩咐下去了。”
贾母点点头,闭目养神。王夫人悄悄退下。
鸳鸯为贾母捶腿,轻声道:“老太太既不喜欢邢家姑娘,为何又让她住进园子?”
贾母睁开眼,目光锐利:“我何时说不喜欢了?那孩子眼神清正,不像她父母。让她住进园子,是想看看她的品性如何。”
鸳鸯会意,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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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中,邢岫烟的日子过得清静。她每日或读书,或做针线,或与园中姐妹谈诗论画。探春惜春喜欢她的淡泊,黛玉欣赏她的才情,宝钗看重她的稳重,连孤高的妙玉也愿与她往来。
这日诗社聚会,主题是“梅花”。众人都作了诗,轮到邢岫烟时,她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浓淡由他冰雪中,岂羡桃李嫁东风。
寒香一段天然性,不学凡花斗艳红。”
黛玉看了,连声称赞:“好个‘不学凡花斗艳红’,这才是真品格!”
宝钗也点头:“岫烟妹妹胸襟,从此可见。”
众人正说笑间,宝玉闯了进来,见了邢岫烟的诗,拍手道:“妙极!这才是咏梅的正道!”
邢岫烟微微垂首:“过奖了。”
宝玉却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邢妹妹这衣裳,是不是薄了些?这天还冷着呢。”
众人这才注意到,邢岫烟穿的还是那件藕合色棉袄,只是袖口的磨痕已被巧手绣上一圈缠枝花纹,不仔细看竟看不出是补过的。
邢岫烟淡然一笑:“不冷,习惯了。”
探春心细,回去后就命人给藕香榭送了几件新衣。邢岫烟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却悄悄将探春拜托她做的针线活做得更加精细。
转眼到了腊月,天寒地冻。这日邢岫烟去给王夫人请安,回来的路上,碰见宝玉和黛玉在沁芳亭边说话。
宝玉见她穿着探春送的斗篷,笑道:“这下邢妹妹不冷了。”
邢岫烟笑笑,正要说话,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了斗篷一角,露出里面依旧是那件旧棉袄。
黛玉眼尖,看见了却不点破,只道:“天冷,快回去罢。”
邢岫烟点点头,转身离去。
宝玉却皱眉:“那棉袄她怎么还穿着?不是送了好几件新衣裳吗?”
黛玉轻叹:“你懂什么,她那是骨气。平白受人东西,心里不安,必是拿针线活还了人情。自己的旧衣,反倒穿得心安理得。”
宝玉恍然,对邢岫烟又添几分敬重。
然而园中并非人人都如此善良。邢夫人扣了侄女的月钱,只给她极少一部分。邢岫烟不便声张,只得节衣缩食。这日,她实在需要钱买纸笔,只好将母亲给的一只玉簪拿去典当。
回来的路上,恰遇王熙凤。凤姐眼尖,见她从当铺出来,心中明白大半。
“邢姑娘这是去哪了?”凤姐故作不知。
邢岫烟面色如常:“买些纸笔。”
凤姐不再多问,回府后就查问起来,得知邢夫人克扣侄女月钱,冷笑道:“好个当姑姑的,对自己亲侄女也这般狠心。”
平儿道:“邢姑娘也是可怜,寒冬腊月的,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
凤姐思忖片刻:“明日你悄悄送几件冬衣去,就说是府里统一置办的,人人有份。”
平儿应下,又道:“那月钱的事...”
“不必声张。”凤姐摆摆手,“老太太最讨厌这些事,闹开了反倒不好。”
然而这事终究传到了贾母耳中。贾母不动声色,只在一次家宴上,特意让邢岫烟坐在自己身边,问了她几句读书的事。
邢岫烟对答如流,态度不卑不亢。贾母满意地点点头,赏了她一碗火腿炖肘子。
宴后,贾母对鸳鸯道:“这孩子,倒是块璞玉。”
鸳鸯笑道:“老太太眼光一向准。”
“可惜生在那样的人家。”贾母轻叹一声,“若是生在书香门第,前途不可限量。”
转眼到了元宵节,府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贾母高兴,让众姐妹猜灯谜,赢者有赏。
邢岫烟本不欲参加,却被探春硬拉了来。轮到她的灯谜是:
“出身冰雪里,心性自清奇。
不借东风力,香满天地间。”
众人猜来猜去都不对,最后还是宝玉猜中了:“是梅花!”
贾母笑道:“正是。岫烟这谜做得好,该赏。”说罢命鸳鸯取来一对翡翠镯子。
邢岫烟推辞道:“孙女不敢当。”
贾母却执意要赏:“这是你应得的。”
邢岫烟只得收下。次日,她却将这对镯子转赠给了平儿:“姐姐平日照顾,无以为报,这对镯子请姐姐收下。”
平儿大惊:“这如何使得?是老太太赏的,我断不能收。”
邢岫烟道:“宝物赠知己。姐姐待我真诚,比这镯子珍贵多了。”
平儿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对邢岫烟更加敬重。
这事传到贾母耳中,贾母微微一笑,对王夫人道:“这丫头,有骨气,有见识,倒是我小瞧她了。”
王夫人察言观色:“老太太的意思是?”
“薛蝌那孩子,我看着不错,与岫烟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贾母慢悠悠地说。
王夫人会意:“我明日就与薛姨妈说去。”
薛姨妈本有些犹豫,倒是宝钗劝道:“邢姑娘虽家道贫寒,品性才情都是上乘,配二哥绰绰有余。”
薛蝌也曾见过邢岫烟几面,对她的端雅稳重印象深刻,自是愿意。
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消息传来,大观园中众姐妹都替邢岫烟高兴。
出嫁前,邢岫烟来向贾母辞行。贾母看着她,难得地和颜悦色:“好孩子,你这一去,就是薛家的人了。你素日稳重,我很放心。”
邢岫烟恭敬行礼:“谢老祖宗这些日子的照拂。”
贾母命鸳鸯取来一套头面首饰:“这是我年轻时戴的,如今给你,也算是个念想。”
邢岫烟这次没有推辞,郑重接过:“孙女定不负老祖宗厚望。”
她离去后,贾母对鸳鸯道:“这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
鸳鸯笑道:“老太太如今怎么这般看重邢姑娘了?”
贾母意味深长地说:“玉在璞中,须经雕琢方显其华。这丫头在困境中不失其志,在富贵中不移其性,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那当初老太太为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我一早就对她过于亲热,反倒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贾母淡淡道,“如今她凭自己的品性赢得众人尊重,这才是长远之计。”
鸳鸯恍然大悟:“原来老太太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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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出嫁那日,天降瑞雪,大观园中红梅怒放,映着皑皑白雪,分外妖娆。
她穿着大红嫁衣,由众姐妹簇拥着走出贾府。临上轿前,她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生活了一年多的府邸,目光最终落在贾母院子的方向。
雪花落在她的脸颊上,冰凉如水,她却微微一笑,转身坚定地走入花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邢岫烟从袖中取出一朵干枯的梅花,轻轻一吹,梅花化作粉末,消散在空气中。
“浓淡由他冰雪中...”她轻声吟诵着自己当年的诗句,嘴角泛起一丝淡然的笑意。
花轿启程,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一路延伸向远方。
贾母站在窗前,望着漫天飞雪,忽然道:“这雪,下得好。”
王熙凤在一旁笑道:“瑞雪兆丰年,老太太,这是好兆头。”
贾母点点头,不再说话。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