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归尘道长用袖口反复擦拭眼角,浑浊的泪水中还映着黎昭安详的面容,他轻轻将薄被掖好,指尖在黎昭冰冷的脸颊上稍作停留,才缓缓直起身。
嘴角牵起一抹比哭更难看的苦笑,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身虽死,但心犹在啊……”
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轻响,门外的元申早已候着,见他出来便深深躬身,袍角在晨露打湿的地面上压出浅浅的褶皱。
“师爷,我们去哪?”少年的声音里藏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归尘道长望着远处氤氲的山雾,咳了两声才慢慢道:“昨日我最后一次推演,夜观天象时,分明见着属于吴砚之的那颗星,竟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一闪一闪的,像风中残烛偏又不肯灭。”
他叹了口气,手抚着腰间的旧玉佩,“我心中总是没底,你又没找到吴砚之的尸体,谁知道被哪个阴差阳错的人带走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留在杜州吧。”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轻得像羽毛:“老道我命不久矣了,杜州若再有什么异象,便即刻传信给益合。这几日我把毕生所学都掏给你了,能教的都教了……哈哈哈,这般想来,老道也再无挂碍了。”
笑声未歇,他已转身走回木屋,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晨光与元申的目光一同隔在外面。
元申只觉喉咙被什么堵住,双眼瞬间红得像燃着的炭火,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咚”地一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师爷~保重——”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怕是师徒二人最后一次相见了。
屋里的归尘道长将黎昭的尸体小心抱起,那姿态轻柔得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
再次推开木门时,晨光恰好落在他斑驳的道袍上,映出满身风霜。
见元申仍额头贴地跪着,他脸上漾开一抹温和的笑,缓步走到少年身旁时忽然驻足,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山间的晨雾:“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元申……”
指尖在元申颤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你总能在要紧关头做出最该做的选择,师爷是真的高兴。
看着你从毛头小子长到如今,虽说生性顽皮总想着闲云野鹤,可道法自然……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我放心了。”
最后他解下腰间的拂尘,轻轻丢在元申面前的地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重量:“你如今,可当真配得上‘道长’二字了。这法器本想传给你师父,可那家伙法器多得能堆成山,倒不如留着,算师爷临死前送你的最后一份礼。”
说罢,他抱着黎昭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山影,道袍的下摆扫过沾满露水的草叶,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印。
元申始终额头贴地,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身前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久久未动。
东都。
孟府。
孟皓清缓缓睁开眼,晨光透过窗棂在被褥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怀中的舒玉婉仍沉在梦乡,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呼吸均匀而温热。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手臂,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微尘。
指尖划过木柜上叠好的衣袍,窸窣声里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穿戴整齐后,他俯身凝视床榻上的佳人,抬手将她颊边散落的青丝别回耳后,指腹不经意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心中泛起一阵柔软。
最后,他在她红润的脸蛋上轻轻啄了一下,才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院中的凉亭里,晨露还凝在青瓦檐角,陈海棠已坐在石凳上。
石桌上的茶冒着袅袅热气,她见孟皓清出来,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声音被晨风吹得有些轻飘:“益合……”
孟皓清快步上前,衣摆扫过亭外带露的青草,留下一串细碎的水珠。“岳母这么早寻我,可是有要事?”
他微微欠身,目光落在她紧握袖口的手上,隐约猜到几分凝重。
陈海棠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信封边缘已有些磨损,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
她将信递过去,指尖微颤:“益合,这是父亲去杜州之前交给我的,特意嘱咐要在五月二十五这天亲手交予你。”
孟皓清接过信时,指腹触到信封上凹凸的纹路,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浓重。
陈海棠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几分安抚的力量:“益合……万事皆有定数,不必太过忧虑。”说罢,她转身走出凉亭,裙裾扫过石板路,留下渐行渐远的轻响。
孟皓清捏着信封的指节微微发白,几乎是立刻便将其拆开。
信纸展开时发出轻微的脆响,归尘道长那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益合,当你见此信时,老道怕是已魂归天地了。
自你我初遇那日起,你便已在我的计划之中——让你去梁州求黎昭救洛一,将龙脉手镯戴在你腕上,皆是我布下的局。
我与黎昭一同将你推向深渊,却也早决意要将你从泥沼中拉出。
黎昭为救你行一术二施之法,破了神婆规矩,从此失了半神庇护,失去神婆身份,终将如常人般老去。
而我为助她施法,已崩损全部道行,命不久矣。
但自此后,你便永远摆脱了阎王点卯之劫。
孩子,或许某日,你我会以另一种模样重逢。莫要忧虑,往前走,莫回头。”
信纸从颤抖的指尖滑落,飘落在青石板上。
孟皓清虽早有预感,可当这字字泣血的真相赤裸裸铺在眼前时,浑身的力气还是瞬间被抽干,双腿一软,重重靠在凉亭的柱子上。
喉间涌上一阵腥甜,他望着远处初升的朝阳,眼眶不知何时已红透,却一滴泪也落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