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溪顺着陈明的话道:“王爷是说,那个老妖婆更疼爱海山的儿子。”他出身贫寒,自是什么腌臜话都说得出来。
陈明听其称元国的太后答己是老妖婆,不禁哈哈一笑,“长子英年早逝,大孙子可不就成了老太太的命根子了嘛。”
话说到这里,众人也是皆已明白,老太太想让爱育黎拔力八达按照约定立其兄长海山的儿子为太子,可爱育黎拔力八达因为自己的私心坚持立自己的儿子硕德八剌为太子。
堂上的朝臣也因此分作了两派,一派支持先帝和太后,一派则效忠爱育黎拔力八达。
如今床兀儿携太子北逃,日后大军回撤,硕德八剌势必会受到草原各部的拥护。
可若是放了太后答己和铁木迭儿等人,让他们拥护海山的儿子图帖睦尔和和世?与床兀儿和硕德八剌去争去斗,残元便没有心思来发展国力和富民强兵。
一旦杀了这些人,反倒是替床兀儿和硕德八剌剔除了威胁。
两相比较下来,该杀还是该放,一目了然。
陈明见几人已对他的提议没有意见, 便又谈到战后对除蒙古外其余诸多少数民族的安置问题,如何让他们对大虞的统御心悦诚服。
对此,黄观提出《左传.僖公七年》:“管仲言于齐侯曰:‘臣闻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无人不怀。’”,建议用礼来招抚,用德来感化,使其怀惠归服。
陈明闻言,微微颔首,“你们拟旨,传令秦国公,率大军攻伐甘肃和新僵时,勿伤黎民,且把缴获的牲畜赐给他们。蒙古人打压奴役,而我大虞解放恩赏,孰优孰劣,是臣服还是反抗,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在草原休整多日的虞国大军,在接到朝廷的命令以后,稍作调整便兵分两路,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荡清了新疆和甘肃两地。
新疆,帕米尔高原,石头城,虞军的诸多将领齐聚于此,他们正为是否要继续西伐而争论不休。
成淮坐于主位,右手一扬,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他徐徐开口道:“大军临行之前,本帅问舒王如何处理四大蒙古汉国,要不要继续往西?王爷想了想,表示,‘气运有盛衰,彼今衰矣,不烦穷追,当其出塞之后,即巩守边疆以防其侵扰可也。’。如今西域和陇西已克,吾等是时候班师回朝了。”
六月的某日,天刚微亮,城楼高耸,金陵城上明黄旌旗在晨风里猎猎招展,城外更已排开无数百姓,人山人海,皆引颈而盼。
那些面庞上洋溢着盼望与喜悦,汇成了洪流,喧嚣着翻滚着,向着遥远的大道尽头奔涌而去。
日头升上城头,骤然,一阵沉雄如闷雷的号角声自天边劈开喧哗而来,渐渐清晰,直撞入每个人的耳鼓。
人群霎时静默下来,目光齐刷刷盯向远方——大道尽头,终于浮出了一道铁色长龙。
那是久别的黑甲军,在旭日里踏着铿锵步伐前行。
兵刃的寒光刺破空气,凝成一片肃穆森然,铠甲相碰的声音汇成节奏,像是一曲无声而雄壮的军歌。
人群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喧闹的欢呼、震耳的鼓乐,霎时如决堤洪流般奔涌出来,席卷了整座都城。
今日金陵城里闺阁中的女子也被父母允许出门,无数双白嫩的手臂向空中伸举着,无数朵花如急雨般抛掷而出,纷纷扬扬撒向那些风尘仆仆的将士身上。
花瓣落在了冰冷的铁甲之上,也沾满了将士们疲惫却自豪的面庞,似在抚慰着那些刀剑刻下的岁月痕迹。
队伍最前方,成淮高踞于战马之上,手中擎着一杆大旗。
旗杆顶端赫然斜插着一支折断的敌矛,被风撕扯的旗面染满暗红,也沾着异国的尘土,此刻却如刀锋般骄傲地劈开人潮与声浪。
赵蒙恩、许俊杰、李崇义等将领,依次位于其后,脸上皆是洋溢着得胜归来的荣耀与喜悦。
欢呼声浪里,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挤在人群最前,眼神急切,手指颤抖,在行进的队伍中仔细辨认搜寻着。
她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年轻而相似的脸,终于锁定了目标,踉跄着扑上前去。
她粗糙的手摸过儿子脸上那道新添的伤疤,嘴唇哆嗦,泪水纵横奔流,口中只反复喃喃:“高了,瘦了……”
那士兵铁铸般的身形陡然摇晃,他猛地屈膝跪倒,紧紧抱住母亲,把脸深埋进老人怀中——铁甲铿锵之躯,竟也颤抖着,发出了无声的哽咽。
“娘,儿子这回出息了,攻城杀了元国守将,被升了千户。”
周遭人闻言,原本平淡的目光顿时变得炽热,十七八岁的千户这还了得。
“我有一个闺女,生得如花似玉,和千户大人正好合适。”
“扯鸡儿淡,张屠户你就俩儿子,啥时候有闺女了?莫不是把小儿子割了卵蛋,把屁股撅给千户?”
“听我说,听我说,我家小姐是刘员外的千金,家里穷的只剩下钱了,跟小将军才最合适不过。”
“刘员外?一个商贾的家仆也敢往这里钻,我家姑娘是刑部主事卢大人的嫡女,此刻正站在南边,千户不妨看一眼,穿黄衣服的那位就是。”
......
初阳的金辉熔化了铁甲,覆盖着都城,更映照出家家户户点燃的灯笼,连绵如天上星河倒落人间。
宫阙深处传来悠长的钟声,宣告着帝王祭告宗庙的庄严仪式。
那钟声庄严而宏大,荡开在都城上空,仿佛为这场血火洗礼后的凯旋盖下了一枚沉重的印鉴。
城门下,那面伤痕累累的断矛战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旗影之下,几个老卒背靠城墙,一边数着彼此甲片上深深嵌入的箭镞凹痕,一边低声笑谈着,话语里尽是多年征尘与今日的释然。
晨风过处,护城河里亭亭而立的莲花随风摇曳,香气覆在那些经年未愈的创口之上,亦轻轻遮住了那些无人知晓的、散落于异乡的姓名——仿佛大地温柔的手掌,正将一切无声的伤痕与牺牲,轻轻纳入它永恒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