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孛儿只斤氏的寿命似乎和大元的国运联系到了一起。
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忽必烈在位时,大元疆域辽阔,国家强盛,世祖得寿八十。
钦明广孝皇帝铁穆耳统一四大蒙古汗国,遵循遗志,轻徭薄赋,作为守成之君,虽无大功,却也无过,享寿四十又二。
延及兄长人惠宣孝皇帝海山享国之日浅,只活了三十岁。
而他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比兄长似乎要强一些,如今已经活了三十六个年头了。
思及初即位时攻破北平城的意气风发,此时垂倒在车上的爱育黎拔力八达也不禁潸然泪下。
如果上苍再给其二十年,他有信心可以涤荡中原,恢复祖上荣光,兴复元室,还于大都。
大元皇帝的行宫位于都城北面,名曰“穆青阁”。
回到阁中的爱育黎拔力八达卧于床榻,召来太子硕德八剌及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
元帝右手扶床勉力坐起,看向自己的老部下,“床兀儿,朕知道,这些年朝廷对不住你。就连此次守城,你也被排除在外。可如今,朕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
当年出兵伐虞本是皇帝的主意,可兵败之后,那些臣子们却把失地损之责,都推到了大将军床兀儿的头上。
后来瘟疫爆发,他更是被千夫所指,说其乃灾星降世,祸乱人间。
原本跪在地上的床兀儿俯身向元帝拜了下去,这些年受到的种种苦楚一一涌上心头。
此刻的他,再也绷不住了。
“臣...臣从未怪过陛下。”抹了一把眼泪的床兀儿,哽咽地道。
爱育黎拔力八达看了一眼外面,朝他摆摆手,口中微喘,“近前来...”
床兀儿手脚并用,爬到元帝床前。
“虞军来势汹汹,连战皆捷,他们士气正盛,人马又多,朕看此次应该是守不住了。”
床兀儿想要开口宽慰,却被元帝拦下,“敌军围三阙一,是假意要给我等一条生路。朕料定,虞军已然分出一支人马在北面设伏。可我蒙古铁骑执意要冲过去,对方也未必能把我们全都留下。”他从枕下取出一枚令牌递给床兀儿,“今夜子时,你率三万精锐保护太子从北门突围出去。”
床兀儿接过令牌,“臣这就命人去准备一个坚固的马车,到时候臣就是拼死也要护送陛下和太子逃出生天。”
爱育黎拔力八达摇摇头,“朕就不走了,你瞧瞧朕这副身躯,就算是真逃出去了,又能活几天?”他脸上浮现出狠辣之色,“且就他姚氏子孙可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吗?我要让这天下人看看我孛儿只斤氏一点也不比他大虞皇室差。”
十六岁的太子硕德八剌闻言,脸上也露出一抹决绝,“父皇不走,孩儿也不走,我孛儿只斤氏没有孬种。”
爱育黎拔力八达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你不懂吗?我们本就是游牧民族,等过个几年汉人退去,这片草原还是我们的天下。记住,你的曾祖父是忽必烈,你曾祖父的祖父是成吉思汗。他们能做到的事,你还有你的儿孙也能做到。”他紧盯着儿子的眼睛,“告诉我,真正的元都在哪?”
痛哭流涕的硕德八剌高喊道:“北京!”
爱育黎拔力八达松开儿子的衣领,平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良久才又开口道:“出去准备吧!”
床兀儿握着这枚犹带皇帝体温的令牌,只觉重逾千斤。
他喉头滚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知道,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面见这位他誓死效忠的君主。
“臣…告退!”床兀儿的声音沙哑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膛里硬挤出来。
他不敢再看床上那形容枯槁却意志如钢的帝王,也不敢看一旁太子硕德八剌那混杂着悲痛、倔强与茫然的脸。
头发灰白的老将骤然起身,甲叶在他行走时碰撞发出铿锵之声。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诀别。
寝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爱育黎拔力八达听着床兀儿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长廊的尽头,才缓缓睁开眼。
浑浊的目光落在儿子年轻却写满痛苦的脸上。
“过来,硕德八剌。”他的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硕德八剌挪到床边,双膝跪地,紧紧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手冰凉得让他心颤。
“父皇……”
“听着,孩子,”元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进行最后的雕琢,“恨,要有根。怨,要有源。记住今日之败,不是因为虞军真的强不可敌,而是因为我们自己…忘了长生天赐予我们驰骋草原的筋骨,忘了弯刀与弓箭才是立身之本,反而沉溺于这大都的繁华,学起了汉人的文弱与内耗。这城墙…困住了我们的马蹄,也困住了我们的心。”
他顿了顿,积攒着气力,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锁定儿子:“逃出去,不是耻辱。回到草原深处,回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重新拾起我们祖辈的勇气和智慧。让马奶酒洗去今日的屈辱,让猎鹰的翅膀带你俯瞰更辽阔的天地。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汉人的江山,从不是铁板一块。记住…真正的元,在草原,在漠北,在每一个流淌着孛儿只斤血脉的蒙古人心中!中原…只是我们曾经征服的一片区域,而草原,才是我们永不熄灭的圣火之源!”
硕德八剌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父亲的手背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喊叫,只是用力地、深深地点头,仿佛要将父亲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刻进骨血里。
他明白了,父皇的留下,不是懦弱的放弃,而是用生命化作一柄最后的弯刀,为他和蒙古的未来劈开一条血路,更是用这决绝的姿态,点燃所有留守将士死战的意志,为他们的突围争取每一分可能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