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谢胥沐浴完之后,重新换了一身官服,慢慢走了出来。
郑九和冯十五都没有出现在谢胥的跟前,反倒是平常不怎么出现的楚十三来了。
“指挥使,刚才门房来报,说张尚书的夫人来了。”
明明还是那个指挥使,还是那张脸,但就是感觉,这整个人仿佛都不一样了。
谢胥神情冷的如同上了一层霜,身上那本身像是温玉包裹的气质,已经没了,只剩下了玉的冰冷和生硬。
说话间,张夫人已经进来了,迎面朝谢胥走过来,没有任何妆容的疲倦素面,眼角的皱纹都一清二楚。
“今日来此,是为了领回我夫君的尸骨。”
谢胥没有露出什么意外,案子一结,尸骨自然没有留着的必要。
谢胥面无波澜道:“我这就派人,领夫人去验尸房。”
没想到张夫人看了眼谢胥,忽然慢慢朝他又走了一步,声音轻缓道:“不急,我这还有件东西,要给谢指挥。”
张夫人自衣袖之中,拿出了那块红艳的玉玦。
谢胥眼睛接触到那一抹红色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眼底仿佛被刺痛。
张夫人意味深长地说:“看谢指挥的装束,是要进宫,那想必应该需要带着这样东西。”
没错,张夫人刚才在宫内面见贵人,根本没有拿出这块玉玦,因为吕嫣跟她说的是,把玉玦交给谢胥。
“你、见到了吕嫣?”谢胥仿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夫人。
张夫人倒是微微挑了一下眉,慢慢道:“那位姑娘,原来是叫吕嫣吗?”
从头到尾,她甚至连吕嫣的姓名都没有问过。有些事,确实也不需要问。尤其是对张夫人这样的人,知道的太多是一种诅咒。
“那位姑娘对我说,只要把那件事说出来,我就可以不必再怀着恐惧度过余生。”
张夫人把吕嫣对她说的所有话都说给了贵人,她离开宫的那一刻,看着贵人的那副样子,仿佛真的所有恐惧都在那一刻转移了,转移给了本该承受这一切的贵人。
张夫人现在心头一片轻松。
“听闻南华寺烧了。”谢胥捏着玉玦,忽然盯着张夫人,“是在夫人走前、还是走后烧的?”
这话问的,张夫人能回答才怪了。
她无声地看着谢胥即使沐浴干净,眼底也仍旧铺满的红血丝。
“那位姑娘还让我给谢指挥带一句话。”张夫人声音幽幽,“她说,这是她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话音落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万千把利剑,全都贯入了谢胥的胸膛。
空气里好像连微风声都没了。
“……我虽不知那位姑娘与谢指挥有什么渊源,不过,我认为那位姑娘,应当是怀着一片善意的。”
她比那佛寺的每一尊佛像,都更像观音。
善意。
善意。
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情绪流淌,都是千言万语说不清楚,但是,你就是能感受到。
在吕嫣出现在张夫人面前的那一瞬间,张夫人就选择相信了她,大抵就是因为这种善的感受。
“照那位姑娘的安排,一切想必总不会出错。”
不一定是最好的安排,但一定是最佳的选择。
张夫人从谢胥面前离开了,她也是第一个从京畿衙门领回尸骨的亲属,而现今那停尸房里,还摆放着两具尸骨。
谢胥站在院子里像是人桩一样足足站了不知道多久,郑九好几次想上前,却又克制住了。
阻拦指挥使追出城,想必也成了他和指挥使之间的隔阂。
一身红色官服,却任谁都能感受到谢胥身上的那股颓丧的死气。
“你什么都安排好了……所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玩物’?”
谢胥眼圈里的红已经快要滴下来了,他看着掌心的玉玦,他算什么?是她吕姑娘play的一环吗?
她在棋盘上把他这个棋子摆来摆去,安排一切命运,她吕姑娘,丢开他,就好像弹开手指上的灰一样。
“指挥使……”郑九终于忍不住了,几步就来到谢胥的跟前。
看到那块玉玦的时候,郑九就知道了吕姑娘的用心。
或许是骗了你,但从未害过你。
“吕姑娘真的、是……”郑九的眼前也好像堵了血丝,喉咙间塞了团棉花。
谢胥却已经将玉玦紧紧攥入手心,仿佛要捏碎:“看来你们都很喜欢,被吕姑娘安排命运。”
看到谢胥的双眼,郑九只觉心惊。
大多数人在这世上不都是浑浑噩噩的生活,只求过好当下的日子,没有人想去打破眼前的安稳。
因为打破,就意味着见血。死亡。
“将你圈养在笼中,每日给食物,保障你活着,只要不打破笼子,就可以一直苟活着。”
谢胥的双眼里,似乎带着讥讽。他说的这句话,就好像匕首一样剜进郑九的胸膛里。
“你们都想要这样的笼子?”
郑九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死亡般的寒意和恐惧,他觉得眼前的指挥使十分陌生。
究竟是谢胥一直是这样,还是他内心关着的某只猛兽终于撕破皮要出来了?
“指挥使……”
谢胥直接带着玉玦走了,留下冷汗岑岑的郑九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被风一吹骨头都像是冰冻住了。
——
谢胥长驱直入后宫复命,一袭红官服像是唯一的火,却见到了半躺在榻上、一副残败可怕模样的贵人。
“你来了。”
贵人的这句话就像是没有感情说的,仿佛她的心思都不在谢胥要说的案子上。
甚至这案子里还有什么漏洞,或者不完善的地方,贵人甚至听都没有听,她两眼放空,直勾勾地盯着寝宫的天花板,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妖魔鬼怪一样。
“哀家记得,你从前跟哀家说,你一定要来京城、一定要去京畿衙门的目的。是为了找到一个人……或者说、一张脸?”充满着腐朽气味的话语,从贵人口中缓缓流出。
谢胥跪在地上,眼瞳已经扩大了。
贵人忽然从榻上、有些吃力地起来,她半撑起上半身,五指颤抖伸出去,曾经的青葱玉指已经老迈皱皮,像是枯头一样,“你再给哀家描述一下,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