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地势稍缓的山坳处,竟依托山势搭建起一片简陋却井然有序的营地。
木栅栏粗壮结实,环绕四周,角楼上隐约有人影晃动,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营地中央,那辆属于赵太后的华贵车驾异常醒目,车驾旁,是数个用巨大原木和厚实油布搭建的棚屋。
此刻,其中一间棚屋的门帘被掀开,卸下的正是那些“崭新农具”包裹下的东西,乃是成捆的青铜矛头、叠放整齐的皮甲甲片、甚至还有几架拆解开的强弩部件。
卸货者动作迅捷而沉默,迅速将这些致命之物搬进棚屋深处。
营地四周,隐约可见穿着与城北“秘苑”守卫同样制式黑色劲装的汉子在巡逻警戒,步伐沉稳,眼神锐利。
更让阿宾心头巨震的是,他看到一支约莫百人的队伍,正从营地另一侧集结完毕,在几名头目的手势指挥下,悄无声息地沿着另一条山林小径,快速向“秘苑”深处潜行而去。
这些人行动迅捷,步伐矫健,沉默无声,绝无半点普通民夫的散漫,分明是一支经过初步训练的死士队伍。
粮秣、铁料、药材、皮货......
通过孟家这条看似合法的商路,最终都化作了这林间营地里冰冷的兵刃、沉默的杀器,并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圈禁森严的高墙之内。
孟氏,这个盘踞雍城百年的地头蛇,已彻底沦为某些人的爪牙、打造兵甲的中枢。
随后阿宾不再停留,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滑下,迅速遁入更深的夜色山林,他必须立刻将所见禀报隗壮。
这雍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浊。
这林间秘营,怕是整个叛乱阴谋的兵甲库和兵源地。
.........
城外乡亭客舍,夜已极深,油灯将隗壮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土墙上。
“吱~~~”
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股寒气。
老崔和阿宾的身影几乎同时闪入,一人带着肩头崩裂的血污和浓重的尘土、血腥、汗臭混合的气息,步履蹒跚,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苍白与后怕;
一人带着山林草木的湿冷和一股肃杀之气,眼神锐利。
“大人!”两人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震动。
老崔率先开口,语速极快,刻意隐去了神秘人部分,但声音里的惊悸难以掩饰:“城北绝非库房别苑,实乃壁垒军营。
墙厚近丈,预留垛口战格,根基深挖丈许,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为锐士,百将领兵守门,腰悬铜印。
墙内机枢锻打之声日夜不息,绝非土木营造,分明是打造兵甲。
小人...小人身份暴露,被管事盘查,险些被带走审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幸得...幸得守卫换岗时一阵混乱,小人趁乱挣脱,藏匿于废料堆中,待天黑才寻隙翻墙逃出。
大人,那里面...在打造兵甲,在操练甲士啊。”
阿宾紧随其后,声音冰冷,补充的发现更是石破天惊:“孟氏商行,实为叛逆爪牙!铁器、皮货等物,尽数转运至城北山林秘营。
营设木栅,有望楼警戒,棚屋内存放大量矛头、皮甲、强弩部件。
小人亲眼所见,秘营训练之死士约百人,于夜色中潜往林间方向。
孟逸那老贼,乃输送兵甲、豢养死士之渠魁。
太后车驾,就停在那秘营之中,此地绝非豢养珍禽之地,乃藏兵之窟、谋逆之巢。”
待两人说完,隗壮霍然抬头。
油灯昏黄的光焰在他眼中跳动,却燃不起半分暖意,只映出瞳孔深处凝冻的寒冰与汹涌的暗流。
老崔肩上渗出的血污在破麻布上洇开一片暗红,如同泼洒在雍城地图之上的不祥印记;
阿宾身上残留的山林寒气,则仿佛将那片被炭笔圈死的“城北山林”区域,骤然拉入了冬夜刺骨的凛冽之中。
老崔口中那“险些被带走审讯”的凶险,虽未细述,却让隗壮瞬间明白了其中九死一生的意味。
“壁垒军营...机枢锻打...百将领兵守门...”
隗壮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老崔的话,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
“好一个清修别苑!好一个豢养珍禽!”
他喉咙里滚过一声压抑至极的冷笑:“这是要在雍城腹心,铸一把直插咸阳的毒匕。”
隗壮的目光陡然转向阿宾,那冰冷的锋芒几乎能将空气割裂:
“孟家渠魁...秘营兵甲...矛头皮甲强弩...死士潜行...”
他的手指顺着阿宾指示的方向,在地图上那片山林的阴影区域狠狠一划:“孟家这条盘踞百年的地头蛇,终于亮出了毒牙。那条山径,就是输送毒血的脉管。那座秘营,就是巢穴。”
一时间,客舍内死寂无声。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衬得这沉寂更加沉重逼人,老崔和阿宾屏住呼吸,等待着隗壮的决断。
隗壮的目光,在老崔劫后余生的苍白脸色和阿宾带回的冰冷情报间反复扫视。
老崔能活着带回消息,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尤其是在百将领兵、守卫森严如铁桶的工地里,仅靠“守卫换班混乱”就逃脱追捕?
隗壮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崔话语中,那一丝刻意的省略、劫后余生的真实恐惧、和眼底深处残留的、对某种强大干预力量的惊悸。
难道...除了我们,还有一股力量也在盯着雍城?
而且,似...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
这个念头瞬间划过隗壮的脑海,带来一丝震撼,但他没有点破。
此刻,阿宾带回的关于死士、兵甲秘营以及太后车驾的铁证,才是压在秤盘上最重的砝码,是足以让大王雷霆震怒的实证。
隗壮缓缓直起身,这一刻,他的背影不再是一个秘密查案的官吏,而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取过那支炭笔,不再是标记,而是如同行使最终判决般,在那张简陋的雍城地图上,将“太后别苑”与“城北山林旧营房”重重连线,然后,在那交叉点上狠狠打上了一个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