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洪鸣面带微笑地看向陈炜,开口说道:
“我之前就听说你们正在大力推进产业升级,而且还专门打造了一个产业园区,就在离这儿不太远的地方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车队碾过城市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如同冰冷的铁犁划过尚未愈合的伤口。
离开那片流光溢彩、如同巨大幻梦气泡的“星月湾”街区,空气里那股甜腻的香氛和虚幻的电子乐被迅速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滞、带着金属锈蚀和机油混合气味的冷风。
车窗外的景象迅速褪去浮华,露出Y市灰扑扑的工业底色——低矮的厂房、纵横交错的管道、高耸的烟囱在铅灰色天幕下沉默地吞吐着稀薄的白烟。
陈炜坐在副驾驶,后背的冷汗还未干透,洪鸣那句轻飘飘的“很有意思嘛”带来的短暂狂喜,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冰冷粘腻的惶恐和更深的空虚。
他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后座那位闭目养神的巨人。
洪鸣的脸隐在车窗投下的阴影里,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领导,”
陈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前面就是……就是我们市里新规划的‘精密制造与智能装备产业示范园’了。”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称,感觉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齿轮在喉咙里转动。
这个园区,是文铭和君凌力推的核心载体!
洪鸣的眼皮缓缓抬起。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透过车窗,投向那片被巨大蓝色围挡圈起来的广阔区域。
围挡上喷涂着“科技引领未来”、“打造Y市智造新引擎”的标语,崭新却透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生硬。
围挡内部,几栋刚刚封顶、框架裸露的灰色厂房如同巨兽的骨架,矗立在泥泞的土地上。
远处,几台挖掘机和塔吊在阴沉的天空下缓慢运作,发出沉闷的轰鸣。
与“星月湾”的精致繁华相比,这里显得粗粝、空旷,甚至有些……荒凉。
车队在园区入口处停下。
没有红毯,没有鲜花,只有一块临时树立的、写着“热烈欢迎领导视察指导”的牌子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陈炜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车门,快步走到洪鸣的车门旁,脸上再次堆起那种混合着恭敬与忐忑的笑容。
洪鸣下车,深灰色大衣的下摆被冷风卷起。
他站在泥泞的路边,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片尚在襁褓中的工地。
洪晓紧随其后下车,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领导,这个产业园区,”
陈炜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目光飞快地扫过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的文铭和君凌,如同甩掉一块烫手的烙铁,
“主要是……主要是君凌副书记和文铭副市长在牵头负责!他们两位在产业规划和项目引进上,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迫切。
洪鸣的目光随着陈炜的话语,缓缓转向人群。
他的视线在君凌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了文铭身上。
文铭穿着那件深色风衣,站得笔直,如同这片荒芜工地上唯一一块拒绝风化的礁石。
他的眼神平静,迎向洪鸣投来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洪鸣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他没有看陈炜,声音平稳地响起,穿透了呼啸的寒风:
“文铭同志。”
他直接点名。
“你来说说。”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如同将军在阵前直接点将。
文铭没有丝毫犹豫,迈步上前。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清晰的脚步声。
他走到洪鸣身侧稍前的位置,没有看任何人递上来的、可能早已准备好的、充满溢美之词的汇报稿。
“领导。”
文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瞬间压过了工地的噪音和呼啸的风声。
“‘精密制造与智能装备产业示范园’,是Y市产业转型升级的核心承载区。规划占地总面积两千三百亩,一期启动区八百亩,目前已完成主体厂房封顶六栋,配套研发中心及技术培训中心地基施工已完成……”
他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切入核心数据,语速平稳,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工程进度表。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没有一丝煽情,却勾勒出一幅与“星月湾”那种虚幻繁华截然不同的、充满钢铁筋骨与未来希望的蓝图!
洪鸣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那两道如同墨线勾勒出的浓眉,极其缓慢地、却异常清晰地……向中间聚拢!
眉头皱起!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巨石!
那皱眉的动作很短暂,几乎是一闪而逝。
洪鸣的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眼神依旧深邃平静。
但就是这短暂到几乎难以捕捉的皱眉,却如同一个冰冷无声的信号,精准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满!
洪鸣对文铭介绍的这一切……不满!
文铭似乎也察觉到了洪鸣那瞬间的皱眉。
他汇报的语速没有丝毫停顿,声音依旧沉稳,但那双直视着洪鸣的眼睛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寒冰炸裂般的冷光!
那是一种被触及底线、被否定核心价值的、无声的愤怒!
洪晓站在洪鸣侧后方,嘴角那抹一直若有若无的轻蔑弧度,在洪鸣皱眉的瞬间,陡然加深!
“……综上,这个园区,不是为了一时的数据好看,是为了给Y市扎下未来三十年产业升级的根!”
文铭的话音落下。
寒风卷过空旷的工地,扬起一片尘土。
洪鸣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眉头那点皱起的痕迹早已消失,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他没有对文铭这番掷地有声的汇报做出任何评价,没有点头,没有赞许,甚至没有再看文铭一眼。
然后,他极其平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碎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走吧。”